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综武侠]同病相怜 作者:方斯拉 文案 世事不易,元岛陈照水饱受元印加身之苦,不得已散去一身功力,重回幼年形貌心智,以懵懂稚童之身辗转万千世界之中。 陈照水自幼享万千宠爱,如今落魄也常有萍水相逢之人看顾,确实是一桩幸事。 如果照看她的人不是和她一样惨淡就好了。 1. 无CP也能苏。本文正文无CP。 2. 女主盲眼萝莉,散功失忆不代表智商下线,自有一套价值体系。 3. 女主散功前很强,功力会逐步恢复。 4. 一切的穿越都是岛主所为。 5. 岛主就叫岛主,没有名字。 6. 已完结。同一世界观下的系列文请移步专栏。 本文又名:总比别人矮一辈 内容标签: 武侠 天之骄子 快穿 无限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照水 ┃ 配角:岛主,陆常仪,原随云,李寻欢,苏梦枕 ┃ 其它:楚留香传奇,多情剑客无情剑,射雕英雄传,说英雄谁是英雄,陆小凤传奇 ==================   ☆、第一章   丁枫第一次看到陈照水,陈照水将将七八岁的样子,一脸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陈照水却不像平常孩童那样活泼,而是有一种奇妙的气质,一种介于遗世独立与气定神闲之间的气质,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无法真正撼动她的内心,又好像平常琐事也能让她体会喜怒哀乐。正因为这种独特的气质,她虽然相貌平平,却格外引人注意,能轻易让人心生好感。   她茫然无知地站在岛岸的礁石上,任凭海风吹过衣袖,吹过鬓发,将绑在头上的紫翡珠串吹出清脆的响声。   富贵人家的孩子独自站在海边,这本就是很奇怪的事情。   更要命的是这里是蝙蝠岛。   丁枫不曾不多加思索,提气飞身掠上礁石,使出小擒拿手就把陈照水扣在怀里。他将手搭上脉门,探查之下发现她并无内力,心中却忧虑更甚。他对下属吩咐了几句,方对陈照水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   见陈照水软软地挣扎了几下竟让他险些松了手,丁枫便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恐吓道:“你若不说,我只好把你抛到海里去了。”   陈照水此时才开口,她说的话带点江南绵软语调,让听者不由自主对她心生怜意。她道:“我不晓得。”顿了顿又道:“叔叔,你弄疼我啦。”   丁枫把陈照水又往礁石边缘推了两步:“你往下看看这浪。”此时正值涨潮时候,层层叠叠的白浪裹狭着水汽打过来,溅起重重水花,虽称不上壮阔,却也可畏。陈照水此时只有半只脚面落在礁石上,丁枫为了扶稳她,已是改作左手环腰,右手搭肩的姿势了。   陈照水面色却丝毫不改,仍旧客客气气和丁枫讲道理:“我大约是瞎了,你想叫我看什么,描摹给我听好不好?”言语间竟是全然不曾听出丁枫的威胁之意。   丁枫一愣,正想在说什么的时候,蝙蝠公子已是现身道:“你带她来我这里。”   蝙蝠公子温声细语地问陈照水:“你叫什么名字?”   陈照水想了想,方道:“我姓陈。别人似乎叫我阿水。”   蝙蝠公子又问:“今有穿地,袤一丈六尺,深一丈,上广六尺,为垣积五百七十六尺。则穿地下广几何?”这是九章算术里头的题了。   陈照水此时却是极快速地应答:“三尺五分尺之三。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蝙蝠公子此时才蹲下身子,把手搭在陈照水的肩膀上,笑道:“这就是了,你是该叫陈照水的,只是你受了伤不记得了。你们元岛托我照顾你一阵子,你就在蝙蝠岛住着罢。”   陈照水微微侧了头,问句犹带孩子气:“真的?”而丁枫却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看向陈照水。   蝙蝠公子道:“自然是真的。你我都看不见,将你托付给我,确实是一桩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陈照水面上终于带了笑,看上去竟比原本的模样更要年幼一些。她道:“好。那我应当叫你什么呢?”   蝙蝠公子于是拉着陈照水的手慢慢往山洞走去:“走的慢一些,这里有不少碎石。你叫我世叔便可,刚才那个是丁枫,我不在的时候他会照顾你,你可以叫他丁叔叔。”   蝙蝠公子不欲人知晓自己的真实年纪,便顺着陈照水早先的那一句“叔叔”定下辈分来,只是可怜丁枫还是一个翩翩少年郎,此时竟平白无故长了人一辈。   山洞掩盖在一块屏风的岩石后,转过岩石去便是一条吊着滑车的钢索,一路往里通向一片黑暗之中。   蝙蝠公子引着陈照水的手去触碰滑车:“我们住在山洞里,这就是进出用的滑车,等我教了你轻功,你连这个都不必用。”   陈照水摸索着冰凉的滑车,大致知晓形状后便两手撑着车沿试着往里翻。她的动作极为缓慢,像是竭尽气力才能让自己的脚尖稍稍离开地面,可令人奇异的是,她的脚蹬在竖直的车壁上,就仿佛是踩在地面上一样轻松稳当,竟保持着这样缓慢的速度进了滑车。   这正是时令二十四中的玉树琼枝,陈照水虽散了功忘却旧时事,这套元岛入门的功夫却像是本能一样,在没有内力支撑的情况下,将法门化用在日常的行为中。   蝙蝠公子听到陈照水已是站稳,方才轻轻跃起,与丁枫一道进了车中,一路顺着滑索到了岛中的核心地带。蝙蝠岛不曾愧对它的名字,自从了进了山洞就再没有一点光亮,只能影影约约听到人走动的声音。   这次蝙蝠公子将陈照水从滑车中抱出,走了好一段路才将她放到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座椅上。他一边替陈照水带上放在一侧的璎珞,一边对着不知身处何处的下属道:“把人都叫过来。”   璎珞是简洁大方的金锁样式,赤金嵌宝的锁片下系着几个铃铛,陈照水用手去轻晃,却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陈照水微微仰了头,对着她认为蝙蝠公子所处的方位道:“世叔,为什么它不响?”   蝙蝠公子握着陈照水的手,用一种特别的手法摇动,铃铛便发出低沉的声响,仿佛能穿透几层岩壁似的。他道:“你得这样晃才行。这璎珞还是元岛送来的,你若是迷了路,只管摇这铃铛,只是别叫旁人拿去了。”   陈照水面上就露出了惊奇的神色:“我家送来的?”   “你家有很多很特别的东西。”   陈照水道:“世叔家里也很特别呀,这般大。”   蝙蝠公子轻笑出声:“这里只是做生意的地方。”   陈照水追问:“这里过来不大方便罢,也可以做生意吗?”   蝙蝠公子听人已来的差不多,便揉了揉陈照水的头顶,感受到陈照水极自然地向他靠了靠,不由一顿,片刻后才道:“可以的,往后或许还要你帮忙。”   蝙蝠公子令众人听了陈照水说话的音色与铃铛的声音,方道:“这是元岛的陈姑娘,也是我早些时候提到过的贵客。”   如此陈照水才算是真正在蝙蝠岛落了脚,蝙蝠公子时常不在蝙蝠岛,但在断断续续的传授中却也教会她听声辩位与轻功的法门。   陈照水一开始还只能靠着抚摸石壁确定方位,过了一二个月就能同常人一般自如行走,再后来便是能用提气使轻功了,等翻过年,她已能通过风声大致推测出物体的形状了。这固然是因为蝙蝠公子传授的手段高明,更多的却是因为陈照水的内力开始缓缓恢复。   她不记得内功修习的方法,也不曾耗费时间在打坐练功之中,突然有一天丹田中就多了一丝极微弱的内力,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人不注意的角落缓缓增长。兼之陈照水对时令二十四还有着影影绰绰的印象,对她来说,蝙蝠公子教她的那些东西,更像是帮助她回忆以前所学。   然后突然有一天,蝙蝠公子同陈照水道:“你想学什么功夫?”   陈照水一愣,反问道:“我学这个做什么呀?听声辩位已经很够用啦。”   蝙蝠公子道:“过一段时间,这里就要做生意了。既然有外人要来,就得学点防身的功夫。况且我还要你帮忙。”   陈照水一贯是很听他的话的,便道:“什么都可以学吗?有没有什么功夫不用额外带兵器?”不待蝙蝠公子开口,她已是微微皱起眉头,更正了起来:“也得不用碰到别人。万一他身上有脏东西呢。”   蝙蝠公子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那就教你流云飞袖罢,等你大一些,使出来会更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试水,如果有人看的话就接着写。 元岛人物志: 陈照水(散功前):文从年清彰,工数术,擅推演;武从袁松声,通水战,习细雨流光手。   ☆、第二章   蝙蝠公子说的生意,是拍卖江湖上绝密消息与武功秘籍。这些东西往往极难获得,又极容易带来麻烦,故而前来参与拍卖的武林人士往往会匿去名姓身份,只用事先约定好的假名进行称呼。因为蝙蝠洞中半点光线也不曾有,这样的手段便足以让来者安心。   陈照水头一回遇到蝙蝠岛热闹起来,不由有些新奇。平日里蝙蝠岛都按着一套特定的规章制度进行运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做什么事,还有什么东西用什么方式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成不变,可以预测的。陈照水虽对这样的环境生出安全之感,却也是有一些渴望变化的。   陈照水同蝙蝠公子道:“我想去客人那边走一走,可不可以呀?”   蝙蝠公子道:“丁枫有事在身,不能陪你。”   陈照水问:“我一个人不可以?”   蝙蝠公子这回的语气极肯定:“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和他们在一起。哪怕日后出了蝙蝠岛,你也要跟着我或是丁枫。”   陈照水失望地低声应了一句,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慢慢踱着步子回去了。脖间的赤金璎珞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动,几个铃铛无声无息地撞在一起,并不像她刚来的时候那样发出低沉悠长的声音,她现在已经很熟悉蝙蝠岛的布局,再不需要人领着走了。   等到了大约是黄昏的时候,丁枫才带着一个少女来见陈照水。   丁枫笑道:“公子说你想和客人们说说话,正巧林大姑娘听说了你,我就带了她过来看你。你要是高兴,我就请她每天过来好不好?”   陈照水果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笑道:“多谢丁叔叔。我欢喜极啦。”语调绵软,尾音上扬,竟是说不出的可亲可爱,直叫人心底软成一片。   丁枫又吩咐了仆妇几句,叮嘱完陈照水不要乱走,这才离开。   陈照水去拉林大姑娘的手,引着她往软榻走:“石凳子坐得不舒服,我们换个地方去。”   林大姑娘道:“刚刚你叫丁枫叔叔,他年纪却只能当你的哥哥。”   陈照水边给她倒水边道:“他和世叔同辈呀,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呀?说起来,我该叫你林姐姐还是林姑姑?”   林大姑娘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极为爽利,带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意味,哪怕在没有丝毫光芒热气的蝙蝠岛,也像是一轮红日,耀眼夺目。   她笑着把陈照水搂在怀里:“不要躲,让我抱抱你,你可爱极了。我教你一件事情,以后你若是不晓得叫别人什么,若是男子便往年长里叫,若是女子便往年轻里叫。不管他们面上怎么说,心里总是高兴的。”   陈照水微微仰头道:“我晓得啦,林姐姐。”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林大姑娘就说起了江湖中的事情。   她说的是剑法:“峨眉的剑法是最高深的,但若说剑客,当世无出薛衣人其右者。听说他出剑之快,以至于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他从何处出手,就连楚留香也躲不过这一剑。”   陈照水问:“那他收得住吗?”   林大姑娘道:“自然收得住,不然楚留香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陈照水此时才道:“那他确实厉害。”复又追问:“楚留香是谁?”   林大姑娘有些讶异:“这不该啊,他如今是江湖中名声最盛的人了。”   陈照水把桌上的茶杯塞到林大姑娘手中:“说嘛说嘛,我要听故事。”   然后林大姑娘就把“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的事情说了,又道:“都说他的轻功天下无双,但是我也没见过。”   陈照水笑道:“你下回遇到他,就拿剑砍他的膝盖,他怎么样都得用轻功了,这样你就瞧见了。”   林大姑娘与陈照水相谈甚欢,等拍卖的那天到了,她们已算是既要好的朋友了。   林大姑娘甚至私下里把身份告诉了陈照水,好让她哪天出岛来找她。   蝙蝠公子与丁枫却好像对这桩友谊毫不知情,仍旧像往常一样,并不刻意叮嘱陈照水什么,也未对林大姑娘采取什么措施。   陈照水负责在拍卖的时候介绍货品,她左手捧着前一晚上交给她的册子,右手轻轻抚摸书页,根据墨迹造成的厚度来确定文字的内容。虽然这是蝙蝠公子最早就交给她的几样东西之一,但她仍然读得不快。所幸陈照水声音可以称得上好听,她读得又有韵律,客人们也不以之为意。   蝙蝠公子缓缓道:“在方才的拍卖里,我已卖出了快意堂主人的名字,现在我要出售七年前归隐的刘鹏安的去向。”   陈照水就照着册子念道:“刘鹏安,师从傅山,极擅机关术。曾制兵器汉安,可化为兵器数种,刀可断发,弩有百丈。”   和之前的拍卖不同,座下客人们回以的只是沉默。   陈照水摸着册子上的“心里数三十八个数”的字样,忍受了好一会儿尴尬,才接着道:“隐居数年,又有新得,号曰扶鸾,效若其名。”   蝙蝠公子拍了拍手,道:“好,现在拍卖开始,十万两起价,请各位出价吧!”   扶鸾又可以称作扶乩,原是乡野小民的一种占卜方法,但在刘鹏安的手中,绝非这种哄骗人的东西。虽未能有通神预知之能,却也应当能预测许多事情,故而在信息不够确切的时候,还是唤起了一轮一轮的叫价。   “十一万。”   “一十二万。”   “十五万。”   价格跳到二十五万两的时候,就只剩化名柳生和顾老爷的两位客人争价了。等价格到了三十七万两,顾老爷突然大喝一声:“你是非要与我过不去不成?”   柳生说话更斯文一些:“价高者得,何来此话?”   顾老爷顺着声音,挤开人群往刘生走去,口中仍嚷道:“你话说得倒好听!”   柳生一声轻笑,右手一抖,藏在宽袖中的折扇便落到了掌心,指尖一抹,折扇展开磨得极锋利边沿,发出的声响叫人一听就只是精钢打造。   顾老爷却也不惧,径直一掌拍向扇面,用的是正宗的少林功夫,刚正威猛,有一往无前之势。柳生自然不会正面接下这一招,脚步一错,转瞬便到了顾老爷的侧面,折扇在手里转了一个漂亮的圆,险陷擦其颈间而过,又避开当胸的一掌,顺势上了二楼的侧栏。他正欲发动袖箭,哪想迎面飞来一道气劲,这道气劲凝而不发,气势却不减分毫,让人难生抗拒之心,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一轮明月自海面升起,清冷光辉令世间万物都无处遁形,唯有跪伏余地静静等待死亡。   柳生一时之间只觉得手脚冰凉,内力运转不济,无法保持原有的姿势摔下楼来。气劲擦着他的鬓发而过,等落到栏杆之上,却是无声无息消弭。这一切发生地极快,以至于陈照水那一声呵斥:“你的暗器要打到哪里去!”竟比他落地的声音更要晚一些。   陈照水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清亮柔和,即使是呵斥也并无太大力道,可柳生只觉得这声音可畏生怖,等丁枫上前制住他往外带去也未回过神来。   蝙蝠公子笑道:“这招海上明月你用的是愈发好了。”   海上明月是陈照水这段时间唯一记起的时令二十四的内容,是一式极耗内力的远攻招式,以如今陈照水的功夫,不过将将把样子摆出,全然没有全盛时期遥遥一指取人性命的威势。若是方才气劲打中柳生,他就会知道这一式不过空有其表,造成的伤害极为有限。然而蝙蝠公子绝无可能点破此事,又不知海上明月真正的威力,故而才有这么一说。   陈照水显得极高兴:“果真?”   蝙蝠公子道:“果真。”   蝙蝠公子又缓步走向顾老爷,他似乎故意将脚步声走得很重,一步步慢慢地走,给人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等他站在顾老爷面前的时候,顾老爷的反应不必柳生好上多少,待蝙蝠公子道“你将消息买了就离开蝙蝠岛”,竟是用上了轻功往出口去。   蝙蝠公子叹了口气,对众人道:“诸位若是有什么矛盾,不妨等到拍卖结束之后。不然就要学方才的两位了。”   有了两人的前车之鉴,随后的拍卖安稳了不少,再拍出几本武功秘籍,几桩陈年旧事,蝙蝠岛一年的热闹就算完了。   林大姑娘临走前送了陈照水一对闹蛾儿,以乌金纸剪为蝴蝶,以朱粉点染色彩,以小铜丝缠缀针上,旁侧再施柏叶,是极为精致的首饰。她亲自为陈照水别上,道:“可惜这里没有镜子,等你回了没有光的山洞,就又看不到了。”   陈照水笑道:“林姐姐看到了就好。我横竖是一直看不见的。”   林大姑娘一愣,仔细端详她的眼睛,才发现这双黑得深邃的眼睛,竟是没有焦距的。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却是一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陈照水对目盲之事全然不以为意,远远听丁枫唤她回去,便把一个小荷包塞到林大姑娘手里,说:“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呢。我得回去了,不送你啦。”   等陈照水跑远了,林大姑娘才回过神来,解开抽绳,绸缎之中赫然躺着一颗赤红色的海螺珠,比龙眼还要大上一圈,形状规整,光彩圆润。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拍卖赚的钱就这么被送掉了【并不 在前期照水萝莉还是一个武力渣,招式虽然很好看,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 其实林大姑娘是谁还蛮好猜的吧。   ☆、第三章   晚风吹起,合着落日的余晖,迎面轻柔拂过,潮湿的海水气味也变得温暖起来,仿佛一切烦心的事情也能随着风一路到天海分界之处,然后再也不回来。   陈照水就在这样温柔的世界里,扶着船舷,轻声细语地和丁枫说话。   她道:“我们要去哪里?”   丁枫笑道:“先去请一位客人。”继上一次拍卖,已是又过去四五个月。   陈照水应了一声,和着海鸥挥翅声响的韵律,漫不经心地问:“然后呢?”她将手伸出船舷,让被船激起的海浪把细碎水珠送到她的手心里。陈照水的手极匀称白净,虽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也能叫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双应当提笔捧书、烹茶执扇的手。   丁枫看着她,心里却有一些恍惚,他想起了元岛的顾飞白。顾飞白也有一双文人雅士的手,但是就是这双手一挑一抹之间,震断了三十七个好手全身的筋脉,然后手的主人转过身,细细地打量他。晨光迎面打在他的鹤氅上,一时间绣线光华流转,倒带上了些牙色的氤氲,直把重伤倚墙喘息的自己衬成无关紧要的琐细。   顾飞白打量人的眼神十分奇特,他神色中带着魏晋独有的风骨,等落到实处,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轻蔑,可一晃神,就化作官家公子的矜持冷淡。等打量够了,顾飞白将腰上的墨色卷草纹佩摘下,捧在手心任由人看。   他张口就是清朗悦耳的词句:“你是丁枫?我是元岛的顾飞白。”   丁枫知道这样的腰佩是元岛的身份凭证,便点了点头。   顾飞白手腕一翻,松柏色的衣袖翻飞之间便将腰佩隐去,又是极快速地几指替丁枫止了血。他道:“岛主已经和蝙蝠岛主说过这桩事情了。但对将要拜访的那位,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说。”   丁枫此时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道:“在下自会转述公子。”   顾飞白此时神色才开始稍稍柔和起来,他说那位即将造访的贵客“自幼娇惯”,再把衣裳要什么样的绸缎,吃食要什么样的口味,熏香要什么样的配料,一条一条细说分明。   丁枫看着气质转变极大的顾飞白,嘴上虽应是,心里却暗暗猜测那位贵客大约是他的情人了。好容易顾飞白把话说尽,丁枫才找着机会问:“不知您是他的?”   顾飞白道:“我是她的哥哥。这段时间劳你看顾,日后必有重谢。”   等丁枫回过神来,陈照水已又问起了另一桩事情:“为什么现在要放小船下去?”   丁枫看向陈照水手指的方向,在那个方向再靠右一些,是一艘快艇,上头站着那四个黑衣大汉,均是精通水性的好手,在他点头示意后急速驶向港湾。   丁枫笑道:“是的。他们去请蓝太夫人,等事情完了,我再带你上岸去。”   陈照水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是那个剑客。”   丁枫道:“公子和你说过了。”   陈照水在甲板上慢慢踱着步,低声道:“怎么都是剑客?真奇怪。”   丁枫一边眺望着远方,一边道:“为什么说奇怪?”   陈照水道:“天下兵器那么多,大家却都只爱用那几样。除了刀剑,就只有鞭用的多一些,至于锏锤之类的,像是没人会去用的一样。”   丁枫被她问得一愣,正斟酌用句时候,先前驶去的快艇已经折返了。船上非但没有蓝太夫人,连原先的水手也折损了一半。陈照水亦闻到了血腥气,她低声道:“打起来了。”   丁枫皱眉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面颊带伤的黑衣大汉应道:“我们同原先一样上船去,话说了一半蓝太夫人就动了手。”   丁枫道:“我过去一趟。”犹豫了一下,又对陈照水道:“你水性如何?”   陈照水道:“我不怕水。”   丁枫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先叫尹武送你到岸上,你就在城里等我。要是有人要和你动手,你就说你是顾飞白的妹妹,若他还要动手,你就一路往人多的地方跑。”   陈照水含了一口气在嘴中,将脸颊撑得鼓起。   丁枫看她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只好解释道:“一会儿有危险,我怕照看不到你。”   陈照水忽然道:“顾飞白是不是我的姐姐?”   “他是你的哥哥,很爱护你的哥哥。”   尹武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壮年大汉,练的是北派的横练功夫,武功虽不能和丁枫并论,但也能说得上一句武艺精湛,在平常情况下,确实能护得陈照水周全。   陈照水和他站在一起,只比他的腰带要高上一点。尹武担心走散,又觉得陈照水这样年幼娇贵,不知如何看顾,就把左臂横在腰腹部,让陈照水坐在上头。他的手臂宽阔,陈照水身形又小,看上去倒也和谐。   陈照水就这么坐着,轻轻晃着腿,一边听着城里人们走动交谈的声音,一边听尹武介绍这边的风景人情。   等慢慢晃过三四条街,陈照水忽然道:“这里是哪里?好重的水汽。”   尹武道:“逍遥池,一个澡堂子,门在另一条街上。”他的声音带了一点轻微的喘气声。   陈照水又道:“附近有茶摊吗?”   附近没有茶摊,但有一个有些年头的馄饨摊。馄饨摊小且简陋,此时已过中午,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就只有一对老夫妻在做整理。   老妇人见陈照水过来,连忙将桌椅又擦了一遍,口中道:“小姐要吃什么?”   陈照水面上带着笑,发上仍绑着平日里常带的紫翡珠串,穿着银线勾边的缂丝衣裳,鞋上缀的米珠在步伐移动间,稍稍露出一点光来。无论怎样看,她都不像是一个江湖人士,反倒像是养在深闺的官家小姐,可她坐在这简陋的桦木条凳上丝毫不显突兀,仿佛她坐在这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陈照水笑道:“劳烦给我一盏清水。”又对尹武道:“你走了好久啦,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尹武一愣,方才明白陈照水用意,只是他口讷,便只道了一声谢,同老板要了一碗鸡油馄饨,就在邻桌坐下了。   陈照水坐的位置正在逍遥池的围墙旁边,她听力又好,就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声音。她一边抿着水,一边听着里面人说话的声音打发时间。   初时只有两个人在说峨眉的事情,后来听见一个人跑进来同他们说话。然后又听到一个姑娘进来争辩,这回却不太清楚,直到一声“你若是男人,就滚出来!”,陈照水才听出是林大姑娘的声音。   陈照水又蹙眉听了一会儿,才对尹武道:“你带我到逍遥池去。”   等她到了,林大姑娘已经和一个青年男子动起手来。   那男子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只一味地游走躲闪,林大姑娘出剑极快,剑光如匹练撒成一片,却耐不得他分毫。   陈照水只能听到一片剑气破空声,根本分辨不得情形,只能开口问道:“是谁在动手?”   尹武便极小声地道:“拿剑的是万福万寿园的金灵芝金姑娘,另一个是胡铁花胡大侠。”又大致说了一番情形。   陈照水就从尹武臂上跳了下来,同金灵芝道:“金姐姐,你不要和他生气,他故意的呢。”   金灵芝听到这一句,不由一愣,手中长剑一滞,被胡铁花寻了一个空子抽身后退,与他的同伴站在一处。零零散散站在逍遥池门口的人,也发现了这一大一小的来客。   金灵芝见到陈照水,将剑一收,快步走到她身边:“你怎么来这里了?”又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陈照水面上带了一点天真烂漫的笑意,道:“我听到有人欺负你,我得替你出头呀。”   胡铁花不由大声笑道:“你这么小,又能做什么?”陈照水年纪小,说话又是绵软和善的语调,再加上她那富贵打扮,实在是很难让人觉得她有武艺在身,只当她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   陈照水便转过身去,对着胡铁花的方向,一字一句道:“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好歹算个人,能说几句话,壮一壮胆气。”   胡铁花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陈照水道:“我不要和你说话,你一会儿又要想法子叫我生气,然后忘了到底要做什么。你是不是有朋友在身边?我要和他说。”她的话极为简白直率,可以说是有点不客气了。但奇怪的是,没有人觉得她无礼,好似世俗礼法本就不该加诸其身。   胡铁花吃这一噎,真是拿陈照水半点法子也没有,只好讷讷退到楚留香身后,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道:“小姑娘找你。”   楚留香只好摸摸鼻子,半蹲下身子对陈照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照水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两下才捉住他的袖子,口中问道:“他怎么和金姐姐吵起来的?”   楚留香用余光瞥了一眼躲在门后的人,他立刻露出紧张的神色,又往里缩了一缩。楚留香笑道:“金姑娘要找偷了珍珠的贼人,难免急了一些,我的朋友就忍不住与她开了个玩笑。”   陈照水自然是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转而问道:“你还有一个朋友呢?”   楚留香道:“像他那样的朋友我有一个就够了,如果再多一个,我无论如何也吃不消了。”   陈照水听闻他这话,就转身跑到尹武身边了。她从尹武身后探出小半个身子,喊道:“你骗人!明明有人进去和你们两个说了半天的话,我都听着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顾飞白,他是陈照水同龄的堂兄,只不过陈照水散功变小了才有一点哥哥的感觉。陈照水问他是不是姐姐,完全是她在进元岛前,还有一个又护短又厉害的大堂姐陈扶风啊=w=。这姐弟三的故事会在番外提及。   ☆、第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已经被替换掉啦,这是新的一章=w= --- 元岛人物志:袁松声平生水战无败绩,又承许引酌剑术,其势愈强。有徒二,陆常仪、陈照水,待之若子。 这一家三口【并不】曾经给胡大侠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任凭楚留香如何分说,金灵芝总归是相信陈照水的,于是呛了几句之后,又动起手来。   金灵芝的剑极快,楚留香的轻功更快。峨眉的柳絮剑法剑光绵密,楚留香的白衣在其中时隐时现,格外有一种闲庭信步的意蕴。   如此二十来招过去,金灵芝面上就带了一些恼意,手中剑势也随之而变。她左手横在额前,长剑自腰腹斜削而上。金灵芝摒弃快剑的路数,改作高远恬淡,简单动作中的每个瞬间均可有多种变化,让人摸不清其中的变化。剑光似有似无,出手似快似慢,剑路似实似虚,招式将变未变。   楚留香不由耸然变色,他已认出这是清风十三式中的清风徐来,当世本只有一个半人会这套峨眉的镇山剑法。一个说的是峨眉掌门枯梅师太,半个则是她的弟子高亚男。楚留香与胡铁花和高亚男是多年的老朋友,虽对清风徐来熟悉得很,招架起来也有几分吃力。   陈照水却和楚留香相反,先前的快剑破风之声极大,她听声辩位的功夫又不算精深,就分不清剑法路数。一旦金灵芝剑招放慢,她就将剑招听得分明,哪怕是她第一回遇到清风十三式,竟也能下意识地推测出下一步的动作,仿佛她心里藏着天下剑法的总纲,无论什么人用出什么剑法都跳不出其中桎梏。   金灵芝剑光几变,终是被楚留香一推一带引到旁处。陈照水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长剑才折了弯朝她过来,她已是足尖轻点地面,顺着剑势往外飘出三四尺。她移动的时候轻盈地仿佛是一阵风,非但快,而且毫无声息。   两处内力在空中交错而过,陈照水胸前挂着的金锁不自主地轻颤,带动铃铛发出铮琮声响。铃铛的声响和旧时不同,声音近乎素琴拨弦,三个铃铛三个声调,最终应和成极为怪异的不和谐音。   围观中的一人忍不住出声赞道:“好俊的轻功。” 这功夫虽受制于对方的攻势,中途也不能自如折转,却也能说得上极精妙了,更何况陈照水年纪实在是小,就更令人感到诧异。   又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陈照水便反问道:“我就不能是我了?”   那人也不恼,只含笑道:“我只是一时好奇,像你这样轻功高明的孩子,要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得出。”他的个子很高,比别人都高上半个头,手上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大黑箱子,此时为了和陈照水说话,已是蹲下身子。   陈照水道:“自然是恰巧有我在的人家啦。”她说的话不可谓不巧妙,眉眼之间又带着一些孩子气。   楚留香听到这话,不由微微笑起来,侧过身子对胡铁花道:“你觉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胡铁花道:“你不说我倒想不起来。袁松声的小女儿要是再小个几岁,和她倒也该差不多。”   楚留香道:“何止是几岁,你上回见到她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胡铁花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那时候的事情不要去提了,我算是怕了她和她姐姐了。”   陈照水道:“难道我和你们认识的人相像,你们就不是盗儿的窝主了吗?”她皱着眉,慢慢把头侧过一个角度,做出思考的姿势,又道:“你们可真奇怪,总不肯认认真真把一桩事情弄清楚,再去做下一桩。”   胡铁花道:“本来就没有这么条理分明的。”   陈照水道:“如果我非要条理分明呢?”   胡铁花故意要与她玩笑,便道:“只怕别人未必肯。”   于是陈照水后退半步,右手抬起,遥遥向胡铁花身侧地面一点。此时是白日,陈照水这一指带来的幻象却给人截然相反的观感:广阔无垠的大海,浓稠如墨的夜空,缓缓升起的明月,清冷遥远的月光。这些物象凝聚在气劲中,以一种一往无回的气势重击地面,在青石板砖上留下一个光滑平整的孔洞。在幻象中,时间被无限拉长,观者甚至能看清这道极快的气劲是如何一点一点前进,等尘埃落定时,才惊觉其实只过去了一瞬。   这招海上明月已经和四五个月前的大不一样了,这其中自然有练习之功,更多的却是内力的缘故。海上明月讲究凝而不发,持续距离又长,故而对内力的要求极高,由此引发的后果就是事先需要一段时间的运气,才能做出强且有效的攻击。谁都不曾防备陈照水突然出手,这一招自然就是神完气足。   陈照水面上带着微弱的笑意,口中道:“现在肯不肯呢?”   胡铁花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救场的是丁枫。   陈照水的铃铛一响,丁枫就听到了。他一路疾驰赶来,最终在场面不可收拾之前,拉住了陈照水。他半蹲在陈照水面前,柔声哄道:“发生什么了?”   陈照水道:“我与人讲道理,他们不听。”   丁枫又道:“我和你说过,不要与人动手。”   陈照水抿了抿唇:“也不算嘛,大家都好手好脚的。”   丁枫叹了一口气,心知陈照水是决不会再细说了,于是起身复对金灵芝道:“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金灵芝冷笑一声:“他们一意要窝藏偷了东西的朋友,如何称得上误会?”   丁枫环视一圈,又道:“以楚香帅和胡大侠的为人,若他们的朋友当真做了这样的事情,想必也不会为其遮掩。”丁枫话说楚胡二人,看着的却是金灵芝。金灵芝在他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丁枫又接着对楚胡二人道:“家里的孩子第一回出门,闹了这样的事情出来,我今晚在雁南舫摆酒向二位赔礼。金姑娘也一并会到。”   金灵芝竟也任由丁枫替她做主了。   楚留香心中转过许多想法,面上却还是一片平静,只是笑道:“只要有酒可以喝,总是我不去,老胡也一定会拉我去的。”   胡铁花道:“不错。”他一提到酒,猫儿一般的眼睛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神韵,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酒鬼。   陈照水忽然出声对丁枫道:“他们是不是雁蝶为双翼的那个?”   丁枫笑道:“正是。”   陈照水于是接着说:“原先尹武和我说的时候,只说了一个人,我没大想起来。那还有一位姬大侠呢?他们三个不是总一道的么?”   丁枫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只能解释道:“有并称,未必会时时刻刻在一起。更何况他们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楚留香忍住笑道:“老姬已经改行在西北做生意了。”   陈照水想了想,又道:“他是不是成家了?”   楚留香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陈照水这时候才笑了起来:“我就晓得。”她的脸上带了一点狡黠,衬得她在一身金银绫罗中愈发有血有肉。   待众人散去,丁枫把陈照水抱到马上,让尹武牵着缰绳,慢慢悠悠往落脚的地方走。   陈照水头一回骑马,难免觉得新奇,手中一边玩着马脖颈上的鬃毛,一边和丁枫说着闲话:“你刚刚是不是不高兴?”   丁枫道:“没有,只是有点麻烦,我在想解决的办法。”   陈照水追问道:“什么麻烦?他们要寻仇吗?”   丁枫摇了摇头:“不是这桩,他们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我担心的是清风十三式。”他最后半句话说的很轻,陈照水离他极近也只是勉强听清。   陈照水把鬃毛攥起又松开:“好像是我们上回卖的?那就应该是金姐姐用的了。这照理说是不能叫外人见的,是有些麻烦。”   丁枫道:“别人尚不可虑,楚留香和胡铁花与华山派关系匪浅,一定认出来了。不过这桩事我早有预料,倒不是太难办。”   陈照水伸手拍了拍丁枫的肩,她坐在高大的骏马上,做这个动作极为便宜。她出言道:“我也帮忙罢。”   丁枫叹道:“可你能做什么?”   陈照水道:“我打得过他们的,刚刚他们就拿我没法子。”   丁枫转过头仔细打量着陈照水,试着想象她用顾飞白的招式,过了好一会儿方道:“楚留香和胡铁花只是不和小孩子计较。非但我这么想,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陈照水终于露出了愤愤的神色,这在别的孩子身上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但对于陈照水却少见。陈照水一贯是平静安宁的,高兴起来只是露出些小儿女态,难过时也不过蹙一会儿眉,哪怕是生气也只是极认真地说几句话,再多的却是没有了,克制得令人心惊。   她双手在空中挥舞着,衣袖扇出冰冷细碎的风。她高声道:“不过是欺负我年纪小罢了!他们也未必比我厉害到哪里去,偏要做出前辈高人的样子,装成压过我一头就高兴了?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而已。”   陈照水双手猛地一撑马鞍,借势立在马背上,此时她比丁枫还要高一些,于是她稍稍低下头,可她仍旧高傲得像一只凤凰。她接着道:“丁叔叔,我和你说,总有一天我会比他们都厉害的,而且还要厉害得多。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不和我计较!还有谁有脸说让着我!”   恍惚之间,丁枫好像看到了蝙蝠公子,他应对那些对他盲眼指指点点的人,露出的神色近乎陈照水此时的神情。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陈照水其实也看不见。      ☆、第五章   雁南舫名为舫,自然是一艘船,而船自然是停靠在江边水中。   离晚饭还有一会儿时间,楚留香和胡铁花就一路慢慢的在小路上走。   四下无人,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张三呢”   楚留香笑了一声,道:“你成心惹那小姑娘生气的时候,我叫他跑了。”他手腕一翻,掌心就多了一颗赤红色的圆珠,圆珠比龙眼略大,规整圆润。   胡铁花仔仔细细看了圆珠一周,方叹道:“原来就是这么一颗大珍珠,让我差点被人打个对穿。”   楚留香道:“寻常珍珠有如此大小已经是十分难得,更不用说是这个颜色了。这恐怕不是万福万寿园能有的东西。”   胡铁花道:“那能是谁的东西?”他踱了半天步子,才一击掌道:“啊,我知道了。出了逍遥池金灵芝一直不肯说明丢的是什么,那么送东西的人一定是在附近,是丁枫。”   楚留香原先还露着笑,等胡铁花说完,只能叹了一口气,道:“我总算是明白小姑娘为什么那么对你了。你总是不肯将她当一回事,换做是我,我也会生气的。”   胡铁花忍不住跳了起来,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瞪得极圆。   他道:“这种东西怎么会给个孩子?还让她随手送了出去?”   楚留香道:“她家境必定不凡,这珍珠在她家里应当只是很平常的东西。你看她头上那串紫翡,色浓水足,一颗就能抵得上几颗这样的珍珠。”   胡铁花则道:“我看她也没有很爱护。”   楚留香道:“平常东西,何必爱护?”   家境不凡的陈照水正在做十分平凡的事情。   她坐在窗边,用竹枝削的小叉,戳起碟子里的桑葚吃,紫红色的汁水顺着竹子的纤维一点点向上晕染,形成一种深深浅浅层次错落的风格。阳光从窗棂穿过,照在粗瓷的碟子上,再反射到陈照水身上来,于是她的手也带了一点紫红色的光。   陈照水这时候已经换下了出门时的那套琵琶袖衫子,穿了一身妆花缎的宽袖衣裳,绸缎已洗过好几回,宝气尽敛,柔软舒适。此时坐在稍显简陋的竹制软榻上,倒有种名士隐居的样子。   她对面坐着金灵芝,金灵芝也不再是王孙公子的装束,改作大家小姐的打扮,坐姿端正规矩。金灵芝用银挑轻轻地拨弄炉中香料,同陈照水低声说闲话:“你总戴着这串紫翡的珠子。”   陈照水将叉子搁在一边,侧身靠在窗棂旁,才应道:“它一直陪着我呢,都习惯啦。”   金灵芝张嘴欲说些什么,却又犹豫起来,最后只是将香料粉末拨成篆体的“入”字,从笔画的一头点燃。深褐色的香料慢慢腾起浅灰色的烟,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而往窗外飞去了。陈照水伸出右手来,循着香气将烟雾拢在手心里,手指微微拨动,烟雾就随着她的心意绕着指尖盘旋,正是一式寒灰更然。   金灵芝奇道:“这是怎么做的?”   陈照水面上带了笑意:“时令二十四,我家里的功夫。”   楚留香和胡铁花到的时候正是这样的一个场景,安宁静谧得不带一点江湖气,他们差点就要以为走错了地方。   陈照水坐直身子,将头侧向门口方向,开口道:“是谁来了?”   胡铁花忍不住玩笑道:“下午你和我发了好一通脾气,现在竟认不出我来了?”   陈照水点点头,道:“恩。”   胡铁花被这一声“恩”弄得进退维谷,越看她越像是袁二姑娘,就更不敢和她一路话赶话下去,只好强行换了话题道:“那我旁边这位你认不认得?”   陈照水道:“我当然认得。郁金花的香气,是楚香帅对不对?”   楚留香不由摸了摸鼻子,道:“不错。”   陈照水接着道:“好啦,我认完了,该你们啦。”   楚留香道:“这位坐着的是万福万寿园的金灵芝金姑娘,也是金老太太的第三十九孙女。至于这位站着的姑娘……”他话到后头拖了一个长音,像是在思考措辞。   这时候丁枫也从外头回来了,便接过话道:“陈照水,是顾飞白的妹妹。”   楚留香露出吃惊的神色,不由追问道:“是‘言能杀人’的那个顾飞白?”竟将姓氏不同这件事情忽略过去。   丁枫道:“这天底下还有第二个顾飞白?”   楚留香转头对胡铁花道:“看来你可是惹上一个大麻烦了。”   顾飞白在江湖中有名的只有一桩事情,可就这一桩事情就能让人生畏了。他曾经独身闯入信陵禅院,痛斥其无信、无义、无礼之举,一时之间禅院上下二百八十口人,竟无人能和他争锋,非但口不能辩,更是连武功也远不如他,当日老院主便气急攻心咳血而亡。   这桩事情最后是天峰大师出面调停的,顾飞白勉强算是服了软,允诺不动武。于是他临走前对禅师逐个呵斥,言辞如刀,刀刀入骨,偏他文采斐然,尽是些错彩镂金的词句,大义道理也都在他那边,竟不曾令观者有咄咄逼人之感,只觉得他一身浩然正气,而当事人却是煎熬难堪。经此一事,或自寻短见,或自废武功,或神智失常,信陵禅院就不剩几个人了,再后来就彻底败落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现在只想知道陈姑娘怎么才能不生我的气。”   陈照水面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们是不是有一点怕我哥哥?”   楚留香道:“令兄雅尚清言,实在令人佩服。说怕未免有些过分了。”   陈照水于是笑道:“那你们又为什么要特意提这件事情呢?今天晚上,是为了叫你不生气才请你来的呀。”   丁枫笑道:“不错,今晚是为了向两位赔罪。佳酿在侧,我们何苦站在这里,说这些事情呢?”   雁南舫不算华美,却不失坚固轻捷,甲板被清洗得一尘不染,将慢慢从海底升起的星光照映进屋内,把杯盏中的酒水也变成了星空。   陈照水静静端坐在觥筹交错之后,听着胡铁花自罚了三杯之后,又自罚了六杯,听着楚留香开完胡铁花的玩笑后,又开自己的玩笑,听着丁枫招呼完客人后,又来招呼她。陈照水就保持着仔细聆听的姿态,不动筷箸,不发一言,看上去又乖巧又宁静,可若是带着酒意醉醺醺地一瞥,又觉得她离得很远,像是庙堂之上聆听世音的帝王。   楚留香笑道:“陈姑娘大约是觉得这些客套话没什么意思了,我们不如说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丁枫则笑道:“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喝酒的人。”   胡铁花道:“只要是人,就一定会喝酒的。”   陈照水仍旧是带着微弱的笑容,不做任何应对。   胡铁花接着道:“人这一辈子,有几件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三个手指:“喝酒,找个喝酒的朋友,找个可以一起喝酒地方。”语毕又是斟酒饮尽。   楚留香笑道:“无论你说什么,甚至你什么都不说,这个人也能找到机会喝酒的,这是他最大的本事了。”   丁枫道:“这个本事用处实在是大得很。”   金灵芝一挑眉毛,终于显出几分骄横的神色来:“那也要酒量好。”   陈照水这时候终于开了口:“我们可不可以不说酒?”   丁枫微微弯了身子同她道:“怎么了?”   陈照水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想起来,我家里是不准饮酒的。我心里记着的和酒的事情都不大好。”   楚留香见陈照水终于说话了,总是要顺着往下说的:“是什么事?”   陈照水道:“说出来,我怕你们就不肯喝酒啦。”   胡铁花哈哈一笑:“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想知道了。”   陈照水伸手去拿了桌上的甜白釉的酒壶,轻轻地在手中摇晃。壶中佳酿撞在瓷器上,发出清冽的声音,酒香气就借机从壶盖的缝隙中飘出,连带着陈照水好似也带了醉意似的。   陈照水说话的声音又柔又软,又带着一点江南语调,可说的话却带着西北冷冽的味道。她道:“‘喝了这杯酒,我们好聚好散。’然后一觉醒过来,就被铁链子铐在小房子里了。”   她模仿别人说话的语调,不可以不说是惟妙惟肖,虽然还是孩童的声音,但那种绝望疯狂又压抑着的情感,仍然极具张力。随后旁观式的描述语句,则是冷静平淡,活生生地叫人从背后冒出一股凉气。   金灵芝已经把酒杯放回桌上了。胡铁花还拿着酒杯,一时之间,尴尬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把酒灌入口中,像个烫手山芋一样地丢在桌上了。   丁枫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的?”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神色无辜且天真:“可能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吧。今天你们一喝酒,我就想起来不少事情,这件是最和气的啦。”   楚留香一叹,道:“连老胡这个酒鬼都喝不下去了,我们不如上甲板走一走。”   丁枫笑道:“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今晚确实是一个观星的好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顾飞白侠士,少林对你的声望达到了仇杀。 以及,照水妹子是身经百战的人啊【并不   ☆、第六章   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   天上的繁星在农人眼里是明日的晴朗,水中的明月在游人眼里是故乡的炊烟,很难说甲板上五人观星的心情有多少相似,却可以断言最通晓海上夜色的人早已看不了星辰。   于是他们说起李白的事情。   楚留香道:“传闻李太白曾醉后在江上泛舟,看到水中的月影就俯下身去探。”   陈照水低声和金灵芝道:“你看,又是喝酒引出来的祸事。”   丁枫已经习惯了陈照水对文人雅士行径的不以为意,此时只做未闻,笑着接过话道:“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果然是诗仙风范。”   楚留香笑道:“确实。”   又说了些诗词典故,胡铁花就有些不耐烦,弯下腰对陈照水道:“陈姑娘,要不要我带你去桅杆上看星星?这里听他们说些酸溜溜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陈照水一愣,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去上头吹吹风。”   胡铁花施展轻功带陈照水上了桅杆,稳稳地让陈照水坐在横杆上,这才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他用左手轻轻拍打右臂,做出一组节拍,再顺着节拍唱起一支破碎的童谣。胡铁花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打扮,这时候却带了一种温柔软和的气质,他的心本来就不太硬,尤其是遇到女孩子时软得更快一些。   一曲毕了,陈照水才出声道:“你唱给我听的?”   胡铁花将眼光看向别处:“我看你不太快活。”   陈照水足尖微微发力,踩着粗大横杆站起,海风很大,陈照水却站得很稳。她迎着冰凉的海风张开双臂,让衣袖随着风不由己地前后摆动。   陈照水说话极慢,声音还带着一点迟疑:“可我也不难过。再高兴再难过的事情,过上一会儿,就不算什么了,也不必刻意要别人做什么。”   胡铁花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一直这样?”   陈照水道:“一直怎样?”   胡铁花道:“一直,一直这样,忍耐。”   陈照水低垂了眉眼:“本来就该这样才对……哎?胡大侠,你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冲我们过来了?”   -   远处有一条小船,自江岸而来,虽是摇摇晃晃,却快得惊人。船头上直立立地站着一个人,他双手张着块未经染色的土布。   在灯火映衬下,可以隐约看到土布上写着浓淡不匀的四个大字:卖身葬友。   胡铁花已经将这四个字念出来了。   陈照水轻轻一跃,迎风而起,轻盈地像是冬日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了地。她落地时的姿态,竟和楚留香有一些相似,飘逸俊秀,温文尔雅。   等小船再近一些,大家已经看清来者是个精壮的汉子,楚留香和胡铁花也认出这是快网张三了。张三自然也认出了陈照水和金灵芝,脸色已经白了一半,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这位朋友,是真的要将自己卖了么?”   张三叹道:“我孑然一身,想要葬友,只得把自己卖了。”   丁枫道:“不知要价几何?”   张三道:“只要五百两,若非我的朋友眼见活不长了,等着急用,还未必有这样低的价钱。我饭吃得比麻雀还少,做起事来却像条牛,对主人忠心得又像看家狗,无论是谁买了我,都不会后悔的。”   丁枫瞥了楚留香和胡铁花一眼,方道:“那也用不着五百两银子。”   张三道:“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这位朋友是个酒鬼,死了之后就是酒鬼中的酒鬼,我若是哪天没往他坟头倒些酒,夜里缠着我又怎么办?”   陈照水极小声地抱怨道:“又是酒。”又仰了头对丁枫道:“丁叔叔,别听他的。只要多雇几个人,哪怕吃的多点也要不了这个钱呀。”   丁枫强忍着笑道:“你也知道价钱?”陈照水对各式物件的概念无非是好不好用,喜不喜欢,是从来不计较售价几何的,更不会因为价高而有特别的珍爱。   陈照水道:“我虽然不知道价钱,但我知道大晚上跑到别人门口卖东西的,一定是准备好要讹人的。”   丁枫用手拍了拍她的头顶,问道:“谁和你说的?”   陈照水闭上了眼睛,迎着海浪的潮湿气又向前几步,她几乎已是到了甲板的边缘了。她向前比划出一个挥动匕首的动作,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就是记得,从前有人就是握着我的手,教我这样杀人的。他说,划断气管还能救,颅骨坚硬太费力,唯有剜去脏腑才是回天乏术。”   张三忍不住道:“姑娘为何对着我比划?”   陈照水这时候竟微微笑起来,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之中,像是站在生死交界处一般,直叫人心底发寒。她道:“他买人给我练手的时候,说:‘阁下半夜来在下门前自卖自身,未免有坐地起价之嫌。不过在下略有薄财,买下也并无不可。’”   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江上的浪愈来愈大,张三的船突然上下起伏起来。   楚留香的脸色已经变了,胡铁花却还在思考陈照水话里的意思。仍谁也想不到,陈照水竟是沾过人命的,言谈之间又是这样轻描淡写,然后又想到陈照水对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轻描淡写。雁南舫的气氛变得压抑又沉重,四下张望着,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一道闪电劈落,闪电极为明亮耀眼,将人的视线以白光填充,一片眩晕之中,陈照水突然大声笑道:“你们真信了?”   原来只是一个玩笑,胡铁花不由舒了一口气,又板起脸来:“这个玩笑不好笑。”   陈照水仍保持着闭目的姿态,侧过头对着胡铁花道:“你的歌也不好听。”雨水已经渐渐将她的发丝沾湿,黏在脸上,她伸手稍稍拨了拨碎发,就又静静站在雨中,像是雨也是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   楚留香叹了一声,将身上的斗篷解下盖在陈照水的头顶,斗篷黑色无纹,披在楚留香身上自然显得英俊不凡,对陈照水来说,却是有些大了。楚留香想了想,从斗篷内抽出两条绸带,绕着斗篷打了一个工整漂亮的大结子。绸带也是黑色,结子中心却透出一点赤红色,仿佛里头网缚着一颗珠子似的。   丁枫看了他们一眼,又转头对着张三高声道:“夜深雨大,阁下还是回去罢。”又让金灵芝牵着她回舱室了。   张三像是得了救一般,连招呼都未曾打一个,调转船头快速划了起来。可他还未走出几步,雁南舫的船首突然传来极大的爆炸声。   -   火光在细雨中冲天而起,江水顺着缝隙涌入船舱,浪头也突然变得又大又急。   雁南舫原就在江口,在浪头的推动下竟往海里跌跌撞撞过去了,一旦入了海,浪头就更大更急,雁南舫就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其实火势并不算大,造成的缝隙也不是难以弥补。只是火光一起,水手们都赶去灭火修补船舱,自然就没有人掌舵,等回过神来,已是到了茫茫大海之中。张三的小船更是难敌大浪,混乱之中被楚留香一拖一拉带上了雁南舫。   众人还带着庆幸的神色,金灵芝突然从船舱走出,脸色苍白地大叫道:“陈照水,陈照水不见了。”   丁枫猛地往船舱冲去,原先摆着酒席的地方此时在风浪之下已是一片狼藉,香炉倒在地上,成为一室中仅有的光线。   楚留香拿起桌上杯盏,扬手打在窗棂上,让海上的景色透进房间中。在场的几人都是熟习武功,目力远非常人,竟是未曾发现海上还有别的船只岛屿。   丁枫急切地朝金灵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灵芝扶着门才站稳身子,道:“我……”她才开了口,心口已是中了一支弩|箭。   这是一支白羽的弩|箭,从刚打开的窗户外射入,劲力极足,几乎要透体而出。弩|箭的头上抹着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金灵芝的脸色就只能保持那种苍白的颜色了。   金灵芝就这么死了。   任谁也想不到这位金家的大小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   任谁也想不到空阔的海域,竟还有弓|弩手轻松取人性命。   同样,仍谁也想不到,船体又发生了一次爆炸。   这回爆炸是在船的正中心,海水一层层漫上来,将金灵芝最后的生气也浸没在冰冷的海水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QAQ感觉像是写硬盘文一样啊……以及我不服,弩|箭居然也会变成框框 金姑娘第一个领了便当,大家不要急,便当都会有的。 ———— 改了海螺珠的bug   ☆、第七章   原先还熙熙攘攘的雁南舫,这时候只剩下几片浮木。   楚留香独自坐在稍小的木板上,胡铁花和张三则上了另一块木头。海水这时候竟是安静下来了,只是微微上下起伏,摇晃着摇晃着,仿佛在哄人入睡似的。   张三道:“还有一个人呢?”   楚留香道:“兴许一路游回岸上了。”   张三对冻得僵硬的手哈了一口气,来回搓动着:“除非他是海怪转世,说起来,这小子是什么来头?”   胡铁花道:“他叫丁枫,昨天见过他一趟,好像和华山派有什么渊源。”他说的自然是丁枫亲自乘了小船去接化名“蓝太夫人”的枯梅师太,他和楚留香远远地瞧见了,这才同丁枫一道上了雁南舫。   楚留香道:“你可曾留意他的武功路数?”   胡铁花没好气地道:“他又没动过手,我怎么会去看?不过我知道陈照水的轻功看上去和你像得很,说不准是你哪天偷偷收的徒弟。”   楚留香不由摸了摸鼻子:“你当真没看出来,陈照水的轻功是谁的路子?”   胡铁花道:“你的路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呀,你呀。她从桅杆上下来的那招叫玉树琼花。”   胡铁花大为吃惊,他的脸色好像活生生看到正午的太阳入了海。他大叫道:“那不是袁松声家里的功夫吗?况且这招是用来腾挪的,跳下来的力道根本卸不掉。”   楚留香道:“我看你是白被袁大姑娘追着打了。虽然外形大有差别,但法门仍是玉树琼枝。”   张三则笑道:“老胡,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时候。你是做了什么惹了人家姑娘生气,难不成是负了她?”   胡铁花涨红了脸,梗直了脖子,结结巴巴地反驳道:“那时候她才十三四岁,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老臭虫你也别笑,那时候袁二姑娘还说你的轻功比她的好看,你没见到袁松声看你的眼神都变了。”   楚留香笑道:“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我光顾着留神胡大侠别被袁大姑娘砍上七八道口子,哪有空管别的?”   胡铁花扭过身去,不肯再和楚留香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着说道:“你们说,陈照水会不会是袁松声的亲戚?”   楚留香道:“那岂非陈照水和顾飞白也是元岛的人了?不对!”他猛地站起来,低声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顾飞白去信陵禅院是怎么自白的?”   张三道:“这件事情茶馆里不知道叫说书先生说了几百遍了。不就是‘在下顾飞白,承岛主旨意,前来一叙。’”他越说越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脸色已是苍白地像个死人。   胡铁花喃喃道:“莫非枯梅师太是被请去元岛了?”   张三常年在海上漂泊,对元岛更了解一些,此时断言道:“这不可能。他们从不让外人靠近元岛,更不用说请人上去了。而且元岛附近二十里的水域都是大浪,寻常船只根本过不去。”   楚留香道:“更何况丁枫绝不会是元岛的人。”   气氛并没有轻松起来。光元岛两个字已经够有分量了。   -   也不知在海面上漂浮了多久,直到朝阳升起,暗蓝色的海面上才慢慢浮现出现了一点别的颜色。   那是一艘船。一艘很大、很干净的船。   水手彬彬有礼地请他们上了船,而船的主人就站在舱门口迎接着他们。   那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大家公子,他的笑容温柔而亲切,那双眼睛却是一片沉静萧瑟。他微笑着做了一个揖,口中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楚留香竟也变得斯文起来,回了一个长揖:“萍水相逢,承蒙搭救,已是望外之喜。主人如此多礼,在下实在惶恐不安。”   那公子还想再说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顾二,你也出去迎一迎。”然后一位披着松柏色鹤氅的青年从舱门转了出来,棠木屐踩在木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竟有一种悦耳的节奏。   顾二比那位公子还要大一些,面容俊秀神色疏淡,此时微微低着头倒也不显多少弱气。他张口就是一管好嗓音,言谈也极为文雅:“在下顾二,客居此处。见过三位英雄。”   公子道:“顾公子远远瞧见了你们,这才驶船过来。你们若实在要道谢,也应该寻他才是。”   楚留香于是谢过顾二:“多谢顾公子。”   顾二侧身让过这一礼,只道:“盗帅何必多礼?”   公子就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我原想是何人轻功如此高明,原来是楚香帅。”   楚留香不由摸了摸鼻子,心里正在盘算如何被人认出,就听到顾二接着道:“海风难免阴冷,何不如入内再叙?楚香帅,胡大侠,姬老板,请。”   胡铁花哈哈一笑:“顾公子可是认错了一个人。这位是张三,快网张三。”   顾二竟然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道了一声歉:“实在对不住,我非江湖中人,对这些不大熟悉。我原以为双翼总是与花香一道的,却忘了姬老板已是有了家室的人。”   张三笑吟吟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和他们两个在一起,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公子亦打圆场道:“原来诸位都是名人,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胡铁花笑道:“若说像两位这样的人物,会是无名之辈,我第一个不信。”   楚留香也借机道:“也想请教主人名姓。”   公子道:“敝姓原,草字随云。”   楚留香道:“可是太原的原?”   原随云道:“正是。”   楚留香又道:“敢问原公子家乡何处”   顾二这时候出声道:“不必再问了,这位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   原随云无奈道:“你这样,我就只能将你的家底都抖出来了。”他又重新介绍道:“顾公子出身华亭的诗书世家,书画皆精,也做得一手好文章。”   楚留香道:“失敬失敬。”   顾二勉强在脸上挂了笑:“比不得诸位武艺娴熟。”   -   无争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崇高,无论多大的纠纷,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话,就立可解决。原老庄主至晚年才有了原随云这么一个儿子,原随云也不曾堕了无争山庄的名头,才学敏捷,武功高明,品性敦厚,唯一令人扼腕的,是他那双害病失明的眼睛。   等原随云亲自为人斟酒,胡铁花和张三就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眼睛。他举止安详,走路平稳,实在是不像一个瞎子,反倒是顾二更有一种苍白感。   顾二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当他拿起白玉酒杯的时候,几乎要融成一色。他将酒杯举在面前,轻轻摇晃着,让酒香气扩散开来。   胡铁花见顾二并不饮酒,便道:“佳酿在侧,顾公子何故不饮?”他说话忍不住也变得文邹邹的。   顾二道:“扰您雅兴,对不住了。这事家里不许的,酒可入诗入文,就是不能入口。”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人更是像是没脾气似的。   原随云笑道:“他一贯这样。”   楚留香道:“那有意思的事情岂非又少了一桩?”   顾二展开收拢在衣袖中的折扇,用手指研展开,挡在张三的视线前,方道:“有意思的事情未必都可以做,况且每个人心里有意思的事情都不大一样。”   张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妥之处,连忙低头去看杯中美酒,仿佛这不是佳酿,而是新分的茶,有什么花样可供品鉴。连胡铁花脸上也带了悻悻之色,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原随云好像是知道顾二的动作一般,便低声对他道:“这没什么要紧的。”他说话声音虽低,习武之人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在照顾顾二了。   顾二将折扇在手中打了一个旋,又收拢回袖,致歉道:“抱歉的很,家里病人多,难免敏感了一些。”他好像很擅长道歉,不过短短几个照面,已是道歉了三回。   病人多?莫非是他家中多是残疾之人?那么他说家里不准饮酒,倒是情有可原,只是一个书香世家,生活安定,怎会有太多残疾?   楚留香心里有很多疑问,等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别的:“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若是对旁人,自然是说在下是送挚友远行。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能欺瞒?”   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君子。”   原随云道:“我此番是去调查近来风头正盛的‘海上销金窟’。”又对顾二笑道:“送二郎和家中长辈,自然也是要紧的。”   顾二没有说话,反倒是胡铁花抚掌笑道:“我们本也打算去蝙蝠岛,只是不知航线,这可真是巧了。若是能搭原公子的便船,就省事多了。”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是保留一样,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顾二借着宽大袖子的掩护,在原随云的手心写了几个字。   原随云于是一脸无奈道:“不是不是,他们不是去收税金的。我和你说过蝙蝠岛犯了武林的忌讳,像这几位豪杰,自然也是要前去调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顾飞白,你说自己武功不好,心不心虚? 以及,有没有觉得这对兄妹脑回路超级像的   ☆、第八章   又说了几句闲话,顾二就被家里的长辈叫走了。这位长辈说起来也奇怪,她一直不肯露面,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言谈之间似乎也对顾二身边发生的事情极为了解。   楚留香不免打听道:“听这位前辈的声音倒是有些年轻。”   原随云道:“那位是顾二的族长,我也只打过一个照面,所知亦不多。”   ·   等顾二再次从船舱出来,已是三四日后的渔汛了。   他手里捧着一张用精钢打成的渔网,蹙着眉往船边一站,低头细细地端详海面。无数的银白色的海鱼在银白色的浪花里腾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像是将破碎的琉璃被倾倒其中。   张三看到这张渔网,便上前道:“顾公子是要捕鱼?”   顾二摇了摇头:“我想看看有没有牡蛎。”   张三笑道:“牡蛎附石而生,我们正在深海,怎么能网得到呢?”   顾二想了想,就将手中的网交给张三,双手扶着船舷就要往外翻。他这一举动,实在是令人吃惊极了,不仅吓得张三连忙丢了手中东西去抱他的腰,就连在远处闲谈的原随云和楚留香也跑了过来。   张三连声叫道:“顾公子,顾大爷,你可别往下跳啊。”他这一说话,手上的力道小了,差点给顾二挣脱,他就干脆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上去了。   顾二只反问道:“不可以捉牡蛎么?”   张三几乎是要哭出来了:“祖宗,我的祖宗,牡蛎不是这么捕的!”   顾二充耳不闻,挣扎地愈发用力,也不知他一介书生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到后来,还是胡铁花闻声而出,一道把他拽离船舷。   胡铁花叹道:“顾公子不喝酒,竟然也干出了酒鬼才会干的事情。”   顾二道:“我想捉牡蛎。”他此时神色真是任性极了,比起初见时的苍白,此时可以说是有血有肉、鲜活无比。   胡铁花用胳膊肘顶了楚留香一下,用口型道:“你哄一哄。”   楚留香瞥了他一眼,终是无奈开口劝道:“顾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叫张三替你捞上一网。张三在捕鱼这件事情上,与王右军在书法上也能算是不遑多让。倘若他也捕不到,恐怕我们也没人能捕到了。”   顾二用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张三,再用那管清亮嗓音道:“果真?”   张三只能苦着脸应了。   -   撒网、收网看上去只是十分平常的事情,平常到好像没有什么技巧,似乎丰收与歉收只是运气好外的差别。但当一个人的收获总是很好的时候,就不能再用运气来概括了,这其中必然有许多外人不了解的技巧,甚至更进一步,道。   船慢慢放缓了速度,张三稳稳当当地站在船边,只有一双眼睛极为专注地看着海面,他一旦专注起来,整个人都带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船震了一下,张三手里的渔网突然撒出,像是一片乌云去笼罩海里的太阳。   原随云笑道:“好快的网,恐怕连人也未必躲得过。”仅靠风声,他已能判断出手的速度。   顾二道:“会不会太快,把鱼割成好几截?”   张三正在收网,咬着牙回了一句:“不会!”他的手臂已经青筋暴起,脚底也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他正在一点一点被渔网往前拽去,直至撞到船舷。   胡铁花忍不住又上前帮起了忙,他猛地一扯,渔网就冲破海面狠狠地摔落在甲板上了,带起的水,淋了这两位不爱洗澡的大侠一身。   可没人在乎这个,都看着猎物发愣。渔网中一条鱼、一个牡蛎也没有,只有四个漂亮的姑娘。   四个漂亮的、不能描写的姑娘。这里加了一个顿号,用以表示她们不能描写并非是出于美丽,而是出于穿着。然而既然是不能描写的,就不必再着笔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顾二:“牡蛎可以成精吗?”   原随云道:“怎么?”   楚留香道:“是四个姑娘。”   顾二一撩衣裳下摆,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和中指搭在其中一个姑娘的脖子上。他做这件事的时候,神色极为专注,只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可他竟保持这样的动作一动也不动,连渔网也忘了解开。   原随云咳嗽了一声:“你看出什么了?”   顾二没有回头,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没呼吸,心跳还在。看面相活不过一个时辰。”   原随云道:“可还有救?”   顾二这回沉默了很久,才站起来。他背对着渐渐落下的夕阳,身周发出一圈浅浅的暖色光芒,这时候他好像又恢复了原先的正经模样,神色疏淡,眼神清澈得好像什么都进不了心里去。   他轻轻叹了一声:“我只勉强算个跌打大夫,除了相面,也没别的探查法子。”他断言短命,竟靠的是相术。   楚留香安慰道:“术有专攻,顾公子也不必妄自菲薄。”   他安慰的时候,已经有水手上前解开渔网,用几匹土布盖在姑娘的身上了。这时候从舱门里又走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很难形容的人,你看到她的时候能很确定她的身份,可你若是想用什么词来描述,就会觉得她实在不具有特征以至于连普通这样的词也很不贴切。等你背过身去,想要再回想她样子,又会发现你已经忘了她。   她远远地站着,顾二见了她,立刻低声道:“族长。”快步向她走过去。   只是他还没走出几步,那几个闭眼躺着的姑娘齐齐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分别攻向顾二周身各处,一个五指箕张成爪直取背心,一个攻他右臂,一个横扫腿部,跃得最高的那个则是欲一掌劈向头顶。   这四个姑娘动作又快又急,像是已经演练多遍,哪怕离得最近的原随云也只来得及挥袖将顾二往旁边又带了几步。这几步对于高手对招或许相差很多,但对顾二这样的文人实在太不够用,顾二甚至已经垂下了眼。   这时候,异变突起。   一道银光闪过,化成一堵银色的墙将他们挡在两侧。那张精钢制的渔网竟像是铜墙铁壁一样,硬生生挨了四击,仍旧是平整稳定,甚至在袭击者的手上腿上留下了细细的划痕。“人鱼”姑娘们一击不中,立刻要抽身后退,可渔网退得比她们还要快。等退到船舷的时候,钢丝几乎将她们的身体勒变了形,连带着一道摔下船去。   血,海面上全是血与肉。   那是因为在入海的瞬间,渔网似有灵性,猛地一收紧,活生生地切肉断骨,直至团成一个密实的钢球,才又不带一丝水汽血腥地回了族长手中。   冷,浑身发冷。   虽说是活不过一个时辰,可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死法,血腥,奇诡。   只有顾二仍旧用那样低眉顺眼的神色道:“劳族长相救。”   -   水手无知,仍旧驶着船往蝙蝠岛去。等到了晚间,船就稳稳当当停在一片礁石之外,船工打响了船上的钟,钟声就在一片夜色中扩散开来了。   一行七八个人提着纸质的灯笼缓缓地踩着礁石过来,夜凉风寒,月暗星稀,烛光在宣纸后忽明忽暗,被簇拥在其中的陈照水的形貌也时隐时现起来。   陈照水整个人都被埋在厚重的披风里,脸上还带着微弱的笑意,眼神却是深邃不见底,她虽然仰着头,可让人觉得她正在俯视。   陈照水高声道:“可是三原原随云原公子的座船?”她的声音在内力的加持下传得又远又清晰,影影约约还带了一点歌咏的味道。一听到她的声音,大家就都往船头去了。   原随云道:“在下正是原随云。”   这时候一个浪头打上礁石,陈照水脚踩浪花顺势上了船。她的步伐又轻又快,像是风中的柳絮那样悄然无声,不过几天功夫,她的轻功竟然又有精进。在她身后又上来两个黑衣人,将一条长索系在船头,笔笔直地通向毫无光亮之处。   陈照水道:“前面就是蝙蝠岛,还请诸位上桥,不过我是一直管它叫缆绳的。”她说话的时候,显得极为随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不在意听者的感受。   胡铁花道:“如果掉下来呢?”   陈照水道:“那就爬起来走陆路,顶多湿了衣裳,你总不会要我救吧?”蝙蝠岛被她一说,好像一点也不神秘,一点也不可怕。   不论说什么话,说了多久话,总归是要上桥的。原随云先上了桥,楚留香紧随其后,胡铁花却要陪着张三一道走陆路。   顾二的终点不在蝙蝠岛,可他也往前走了几步。   他半蹲在陈照水面前,手心捧着一个小小的匣子,笑道:“你吃不吃糖?”   楚留香闻言扭头,只看到顾二的眼神复杂难懂,能辨别的一鳞半爪全是怀念。然后陈照水任由顾二拥她入怀,松柏色在暗淡月光下与黑色无异,将陈照水整个人都遮掩起来。   顾二在她的耳边低声道:“珠子,你长高了。”又高声笑道:“糖甜不甜?”   陈照水只发出一声含混的“恩”。 作者有话要说:  照水妹子的昵称暴露了=w=是不是感觉萌萌哒 以及顾飞白帅不过一章   ☆、第九章   陈照水稳稳当当地踩在用于吊滑车的钢索上,在一片黑暗中快速行走,甚至连风声都不曾激起。   等遇到蝙蝠公子,陈照水一跃而下,胸口的金锁这才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陈照水站在还带着湿气的石地上,和蝙蝠公子说了几句好久不见之类的客气话,然后就问道:“点穴到底是什么缘故呢?为什么按上几下就能让人不能动了?”   蝙蝠公子笑道:“你不认穴位,自然想不明白了。”   陈照水竟然不识穴。   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无论是哪个门派哪种内功,在修习之前总要将十二正经、一百六十单穴一一认全,否则典籍上的语句读不通,只一味靠猜测,是根本练不成内力的,更严重的,甚至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陈照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总是担心点穴没法制住人太久,化了功力再用链子铐起来岂非更好?”   蝙蝠公子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一会儿若是还有人闯进来,你就用你的法子试试。”陈照水的要求,他是很少不允诺的。   此时正是又一轮生意要开始的时候,岛上宾客云集,蝙蝠公子口中的一会儿也不算太久,很快就有人来请示新抓住的人该怎么处理。   蝙蝠公子就道:“和那两个点穴的人关在一处。”   -   胡铁花和张三被人点了穴摔在一个石室中,在一片漆黑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好像这样就能稍微缓解恐惧一样。   等他们说到楚留香的时候,石室的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三个人,两个人的脚步比一般人要沉重一些,另一个人就要轻上不少,几乎要被拖拉物体的声音掩盖住。   一阵凌乱的铁器的撞击声之后,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石室中响起:“人已经铐住了。”然后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衫声音。   张三的牙齿开始打颤,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好容易才张开嘴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没有人理他,中年男子只与同行的另一个人道:“您千万小心。”   他话音刚落,石室又涌入一批人,他们好像放了什么东西下来,然后又往外走。这样来来回回进出了不知多少趟,一开始胡铁花还在默默数着人数,但很快他就被漫天飞舞的数字弄昏了头,就干脆不数了。   人终于如潮水般退去,门终于又关死了。   胡铁花立刻唤道:“是不是老臭虫?”   陈照水反问道:“老臭虫是谁?”她声音还带了一点轻微的喘息声。   胡铁花失声道:“你是陈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陈照水轻笑一声,蹲下身子轻轻握住胡铁花的手,胡铁花的手还是热的,陈照水的手却是冰凉,不带一点人气。陈照水道:“我听说有两个活人被点了穴,想过来看看他们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挣开。”   胡铁花道:“在雁南舫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沉到了海底。”   胡铁花的左手也冷了下去,陈照水就改握右手了:“我确实是沉到海底了。”   张三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屏住气的?那可是深海。”   陈照水道:“大约是因为我成了水鬼罢。”她说话的语调不变,可经过早先的事情,胡铁花已经能判断出这又是一句戏言了。   胡铁花的整条右臂都像是冻僵了一样,只能苦笑道:“那么水鬼姑娘为什么要握着我的手?”   陈照水笑道:“你暖和呀。”她将胡铁花冻成一个冰坨子后,又对张三做了类似的事情,还低声抱怨了一句“没他暖”。可在胡铁花担心她又过来拿他取暖的时候,陈照水却远远地走开了。   -   陈照水走开是因为听到了脚步声,她就站在石室的门口,甚至不用刻意去听,就能判断出向这里走来的是两个人,一个会武,另一个不会。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门锁被撬的声音,突然足尖点地快速后退,石门移动的声音将她的动作完全掩盖,连着衣袖翻飞的声音一道隐去。   胡铁花轻声叹道:“这里可真够热闹的。”   来人立刻道:“小胡?”   胡铁花哀声道:“你怎么也来了?”他好像以为楚留香是被捉来的。   楚留香笑了笑,拍开他和张三的穴道:“多亏我这位朋友带我来。”   张三道:“哪位朋友?莫非是原公子?”   楚留香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和他一进山洞就分开了。这位是东三娘。”   东三娘好像有一点害怕,说出来的话还带着颤音:“你们好。”   低沉的铃铛声音响了起来,这下连胡铁花都注意到她在颤抖了。   胡铁花道:“你是不是有点冷,我看看有没有生火的东西。”   东三娘几乎是在尖叫:“不要点火!求求你,千万不要点火!”她几乎已是崩溃,又惊又惧之下,她的声音可是说是凄厉绝望了,在漆黑冰冷的石室里,活像是一只红衣鬼。   然后自称水鬼的另一个姑娘笑着开了口:“东三娘,你去把门合上,我们从里头锁了,就是有点火光又有什么关系呢?倘若事发,尽数推到我身上就是了。”   -   楚留香、胡铁花和张三经过海难,身上纵使有火折火种也已失效,陈照水和东三娘常年身处蝙蝠岛,自然也是没有这类东西的。   但是陈照水有时令二十四。   时令二十四是一门十分奇特的功法,它涵盖武学上的各种门类,包括轻功、点穴、解穴、防御、近攻、远攻,而这些招式极为灵活多变,可以随时化用为不同形式,以用来利用它的诸多特性之一。如果不是它难学难用又极费内力,哪怕是冲着它极为诗情画意的意象,也是可以称得上奇功的。   时令二十四的招式仿照节气进行组织,玉树琼枝和海上明月分别对应冬天的两个节气,而对应大暑的烁玉流金,则是能同时攻击多个方位的招式。   烁玉流金,从名字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陈照水伸指在空中连点数下,她手速极快,那些金红色的光点几乎是同时出现,飞扑向石室墙壁上随意缠挂的铁锁链。锁链被迅速加热成光点的色彩,然后就是夺目耀眼的白光,连带着整个石室都变得十分温暖。   在这样的光线之下,东三娘的样貌终于清晰起来,她的肤色很白,容貌清秀,是一个十足的美人,哪怕是站在楚留香这样的人旁边,也丝毫不显逊色。   可是除了陈照水之外的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东三娘没有眼睛,她的眼帘被人用某种方法缝上,于是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就只有一片光滑白皙的皮肤。   东三娘颤声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是不是都看到了?”   陈照水道:“不是。”她这句话本该是出自很温柔的想法,陈照水也确实是一个温和的小姑娘,可这两个字经她之口就变得十分冷酷,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楚留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陈姑娘只是用内力让房间暖和起来。”   胡铁花立刻接着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能放光的功夫呢?”   张三则道:“就算有,恐怕也是微弱的很。”   东三娘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好在没有火也没关系,我……”她话说到了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陈照水在听到房间无光的时候就皱起了眉头,往墙壁又走了两步,将手放在铁链一二寸的地方,仔细感受一会儿了温度,此时出声道:“没有光,这不应该呀,照理说这个温度怎样也该白热了。”   楚留香正在疑惑陈照水为何多此一举,突然想起之前相处的种种细节。   陈照水的那句“不是”说的正是她没有看到,而不是所有人都没看到。无论火光多么明亮,她都是看不到的。   因为她和原随云一样,也是一个瞎子。   而正因为她那么坦荡那么不以为意地对待盲眼这件事情,反而让人很难注意到她是一个瞎子,同样的,她也不理解东三娘的恐惧和他们三个人小心翼翼的初衷。   -   陈照水又运了一会儿气,点出更炽热的光点,整个石室都被照的明亮通透,连那个被铐在墙上的人身上每一寸的血污都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的腿很长,长到楚留香一眼就认出了是在逍遥池门口时候的围观者之一,哪怕他散下来的头发把大半个脸都遮去。青年男子的胸口处有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胸膛已不再起伏,再加上他算红润的脸色,可以断言他死去不久。而他的血迹只在石室的这一角而已,可见伤口是被铐住之后才有的。   张三猛地回过头看向陈照水:“你杀了他?”   陈照水笑道:“你瞧见了?看来房间是亮的。”   张三被噎了这一句,顿了顿才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动的手?”   陈照水面上还带着微弱的笑意,又天真又烂漫,那种不知善恶、不辨良莠的神色,让人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气一路窜到头顶。她又恰巧站在一根白热化的铁索旁边,看上去真像是看守生死界门的童子。   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就是楚香帅开门的时候呀,声音正好被压过去。我站在这个人旁边等他断了气,这才有功夫和你们说话。”   她的手指向青年的脚边,那是一颗不再跳动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  烁玉流金看上去很厉害,但实际上照水妹子还是比较弱的。 因为它和海上明月一样都得读条,而且还得面对十分尴尬的高概率偏离情况   ☆、第十章   楚留香三人对陈照水的观感十分复杂。   他们刚刚见到陈照水的时候,只当她是养在闺阁的小儿女,等仔细打量了她,又觉得她与故人相似,但很难说在知道她出身元岛之前,对她有多少重视。无论是她与胡铁花呛声,还是编了故事吓人,在他们的心里,不过是不懂事的孩子的作为而已,哪怕是陈照水明晃晃地以蝙蝠岛立场出现,他们也未抱有敌意。   陈照水身上种种不平凡之处,全都被她的年轻、她的烂漫、她的天真遮掩过去,只让人觉得她是一朵养在溪水边的娇花,非得全心全意呵护才能存活,又觉得她是圈养在庭院的羊羔,只有听取羊倌的诱哄才能做出些事情来。   然而这一切的安宁假象,全都被这一条性命撕破。   这时候无论是谁也没法欺骗自己,说陈照水只是少不更事遭人欺瞒,她是那样冷静果断地置人于死地,用的正是她曾经恐吓张三时说的法子——剜去脏腑。张三只要一想到陈照水站在旁边耐心地等人咽气,就觉得由衷的恐惧。这一个死的是无名氏,下一个死的又是谁?   -   楚留香看着陈照水从身后墙壁中抽出一把沾着鲜血的匕首,心中异样感一闪而过,猛地冲向石门。   可是已经迟了太久,石门上多了一把长相怪异的锁,石门恰巧不在光线之中,故而没有人发觉陈照水什么时候将门反锁。   楚留香道:“陈姑娘将门锁上,是想来一个瓮中捉鳖吗?”   陈照水却不肯和他搭话,只喝问东三娘:“你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东三娘脸色惨白,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照水猛地拔高声音:“你同他认识多久?你同我认识多久?你老实回答我,为什么要偏帮于他?”陈照水的声音在石室来来回回地撞,最终合成了一种怪异的声调,竟然显出几分威严可怖。   东三娘已经跪在了地上,颤抖着几乎要摊在地上。   楚留香忍不住打断道:“够了。你何苦为难于她?”   陈照水往前走了几步,楚留香注意到陈照水没有放下匕首,于是上前一步挡在东三娘身前。陈照水好像浑然未觉,侧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问东三娘:“你是不是倾慕他?才不过一天工夫。”   东三娘这时候终于有了勇气,她的脸色仍然苍白,却已经带上了甜蜜的笑意:“他是一个很好的人。陈姑娘,你年纪小,不懂这些事情。”   “我懂。”陈照水反手将匕首抵在墙上,一边随意地刻画,一边用极为冷静口吻道:“世间上有一半的事情都是坏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上的。毫无来由、过分炽热的感情,一旦失了理智,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它不能毁灭。”   楚留香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几乎在每一个字上都加了重音:“感情是世间最奇妙最美好的东西。”   -   石室渐渐冷下来,黑暗又回到这个地方。   胡铁花感觉自己已经被冻成一块大冰雕,以至于陈照水飞身扑向东三娘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向前迈了半步,就只能跌倒在地上。他立刻想到是在陈照水握手的时候受了暗算,却想不到有何种药物竟能到此时才发作,不仅能让人浑身无力,还能冻结内力,让内力只能龟缩在丹田之内。张三并不比他好上多少,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小心也倒在地上,所幸这药物并没有伤人的功效,使情形没有变得更坏。   于是只有楚留香去迎,他一手去夺匕首,一手去点陈照水肩胛处的穴位。石室黑暗,陈照水动作又轻,楚留香已经做好落到空处的准备,但陈照水知晓他的动作,竟将持匕的右手送到楚留香的手中,让他轻轻松松地扣住了脉门,令点穴的动作全落到空处。   楚留香变指为掌,拍向陈照水胸口,他这一掌极为快速,却仍然保留了轻逸俊秀的特点,极具美感。这几乎是没办法躲开的一招,陈照水的举动却大大出人意料。她竟然顺着楚留香扣着她的手欺身上前,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在楚留香怀里,硬生生在掌力未全之际受了一招,然后顺着掌风飞出。   陈照水飞出的方向正是东三娘所处之处,她在半途上衣袖一挥,将东三娘摔向石壁。陈照水的动作本该很狼狈,但无论是她的步伐也好,流云飞袖也好,都极为从容,不带丝毫烟火气。   黑暗毕竟是陈照水的主场,等楚留香救下东三娘的时候,陈照水已经把全无反抗之力的胡铁花和张三以更重更快的方式打向相反的两处石壁。所幸楚留香轻功独步天下,听力也不算太坏,才使两位被牵连的倒霉朋友免于摔断脊椎,可这时候陈照水已经已经完成开锁出门锁门的一系列动作了。   现在没有人敢小看她。   无论是与武功远高于自己的敌人同处一室的勇气,还是预判战局谋而后动的冷静,都已经远胜江湖上绝大多数人了。   楚留香道:“恐怕我开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考虑怎么离开了。”   胡铁花虽然虚弱,可还是勉强开口问道:“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出去?非要做那么多事情?”   楚留香道:“她杀人灭口是担心我们知道多余的事情,照亮房间则是为了降低戒心,如果石室情形不明,我们难免怀疑她还有帮手。”   胡铁花道:“她之后说了一大串话,是为了拖延时间。”   楚留香道:“不错。她不仅在等房间变暗,还在等你们身上药物起效。这样一来,你们非但不能成为我的帮手,反过来还能用来拖延我的脚步。”   张三忍不住叹道:“能在和你过招的间隙做别的事情,她的功夫恐怕不赖。”   楚留香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一人冷冷道:“你们功夫都不赖,只可惜无论如何都已活不长了。”   那是从屋角的铜管处传来的声音,早在陈照水照亮房间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这个喇叭一样的铜管,原先以为是用以通风,此时看来却是监听、传话所用了。   一阵尖锐的笛声响起,它在封闭的环境中不停地旋转、重叠,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是刀剑砍在铁盾上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恍惚之间只觉得笛声连带着整个石室都颤抖起来了。   石室内的三个活人都捂着耳朵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但声音仍然透过手透过耳透过颅骨,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搅,几近崩溃。   -   新一轮的拍卖开始,陈照水仍旧同从前一样,站在高台上,轻声细语地念着本册上的内容。   她的吐字仍然缓慢而清楚,好像一个时辰前的惊险全然未曾发生过:“蜀中唐门断魂砂,沾之蚀骨消肌,其毒一入血脉,则断臂亦不能救。底价十五万两。”   化了名的江湖人士争相竞价,竟然比“临城大血案”的凶手姓名还要更激烈的多。借着出价的喊声做掩护,丁枫悄悄上了台,低声同蝙蝠公子耳语了一番。蝙蝠公子沉默了很久才对陈照水道:“你一个人可以吗?”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用绵软的嗓音回应道:“我试试看。”   蝙蝠公子用右手轻轻拍了拍陈照水的头顶:“别怕,我就在这里。”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又用内力做掩饰,以至于蝙蝠公子离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察觉,宾客们甚至还在讨论那位出价四十三万两的得主为何如此阔绰。   陈照水清了一下嗓子,往右挪了两步,站在巨大的虎皮交椅面前。她模仿着蝙蝠公子说话的音色和语气,慢慢道:“接下来的东西要特别一点。之前都是死物,这次要售卖的是人。”她模仿成年男子说话毫不吃力,似乎只要稍加思索就能一路话赶话地说下去。   陈照水是会说书的。昔年窘迫之时,她和顾飞白两人就靠着说书的本事,换回一口食、一件衣,这兄妹二人非但能在顷刻之间编一个奇巧的故事,还能改换嗓音,将故事中人物的言谈一一重现,顾飞白在口技上还要更厉害一些,鸟兽器乐也能重现。这虽是小技,如今陈照水只是要骗过不熟识之人,这点本事也就够用了。   宾客果然还无所觉,还向她打听:“人?是活人?还是死人?”   陈照水轻笑一声:“这就要看客人们的心意了。只是活人和死人的价钱大不一样罢了。”她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用鞘部敲了敲交椅的扶手:“将人带上来。”   于是她趁着人的步伐声又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恢复本来的声音慢慢念着商品的介绍:“潇湘侠盗胡铁花,成名技蝴蝶穿花七十二式。底价五十万两。”   她的话才说完,底下就传来一阵惊叹,也不知是在叹货物还是在叹价钱。   惊叹声过后就是一阵沉默,胡铁花比断魂砂烫手得多,也不好用得多,再加上这个价钱,也就没有人敢出价了。   陈照水慢慢皱起了眉头,试探着问丁枫:“为什么没人买呀?这价钱也算公道了。”   丁枫微微一笑:“兴许是怕制不住他。”   陈照水笑道:“这有什么难办的?一掌替他散了功就是了。”   这时候宾客之中传来一个声音:“阁下何必如此?江湖人士废了武功恐怕比死还难受。”说话的人正是原随云。   陈照水好像明白了什么,拍手道:“那就对他好一点。”她低了头安抚倒在交椅前的胡铁花道:“你别怕,一点也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  Σ(っ°Д°;)っ写完才发现我把照水妹子写成大反派了,都是教坏她的原随云的错,恩,扔锅完毕 其实主要原因是在照水妹子眼里,楚留香他们是反派,要和自己这边过不去,这是在第三章的末尾丁枫告诉她的   ☆、第十一章   陈照水半蹲下身子,将手伸向那位已经在她手里吃了不少苦头的胡大侠,她才碰到衣裳,胡大侠的好基友就已经高声道:“我要活的,我出一百万两!”   陈照水于是拍了拍手站到虎皮交椅上,继续模仿着蝙蝠公子:“这里的交易从无赊欠,不知阁下身上可带有一百万两白银?”   楚留香从大厅的角落里慢慢走出来,用极为镇定的语气道:“没有。”   陈照水虽然很想反问他是不是打算现场偷到这么些银两,但顾及到这句话很难接话,就只能该说一些大人们常用的没意思的句子:“那你又是凭什么出价?”   楚留香道:“就凭我。”   陈照水沉默了很久,才道:“胡铁花已经卖出,下一位卖的是楚留香。楚香帅,还请上台。”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宾客吃惊的是楚留香竟然也来到了这个地方,蝙蝠岛众人吃惊的是陈照水居然真的接受了以人换人的交易,而楚留香吃惊的是蝙蝠公子没有趁机向他提出别的要求,他甚至做好了被要求一命换一命的准备。   丁枫几乎是崩溃地抓住了陈照水的手,极快速地写着字:“隔开楚胡。”陈照水像是安慰他一样,反手回握,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给人以安稳镇静之感。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楚留香似乎是故意走得又重又慢,他走过的地方扬起了一阵轻微的风,好像带着江南的桃花香气,又好像是画舫上酒香气,温暖、温柔,让人忍不住要放松下来。   暗处火星一闪,丁枫立刻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石壁上火光亮起,然后化成一条火蛇牢牢盘踞着石壁的最高层,在熊熊大火之下,整个大厅都被照得清楚明亮。宾客们顺着声音转头,就看到台上的虎皮交椅端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她的身侧站着一个清俊少年,身前则倒着方才卖出的胡铁花。   丁枫神色冰冷,更加用力地握住陈照水,陈照水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轻声细语地问:“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能回答她,大厅中唯一一位神色还算是镇定的人是原随云,可他和陈照水一样。   楚留香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移过,忽然笑了笑:“各位果然都是名人。”   胡铁花维持着倒地的姿势,恨恨道:“可恨蝙蝠公子不知到哪里去了。”陈照水抬脚一踩他的背心,更多的话他就只能咽下去了。   楚留香道:“他就在这里。只是我们看不到他。”   即刻就有人反问道:“既然在这里,怎么会看不到?”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谁是蝙蝠公子,”他又看了一遍在场的宾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蝙蝠公子。”   陈照水终于知道大厅中有了火光,她皱着眉反问道:“你找他做什么呢?”   楚留香就开始说蝙蝠公子利用拍卖掌握人的把柄,从而要挟客人,最终实现自己的野心。这一切虽然只是他的猜测,但宾客们联想自身前往此处的因由,兼之楚留香声名在外,都相信了一这番说词,脸上不由露出了愤愤之色。   甚至还有人道:“还请香帅替我们找出他。”   楚留香道:“我已经知道他是谁,届时还请诸位能让我安心与他一战。”   这回就是几近异口同声的应和声了。   -   情形已经不能更坏了,陈照水却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和寻常姑娘一般无二,却因为坐在高处,多出了一点尊贵的感觉。火光从四面八方压下来,将她衣裳上的二色金线照亮,又被她头上微颤的闹蛾儿的宝石打散成无数细光,恍惚之间,只觉得她周身都在发光。   陈照水笑道:“你说的很对,以后若是有了空,我兴许可以试试驱使诸位。”   楚留香道:“陈姑娘,你是否也要听一听蝙蝠公子的名讳?”   陈照水向后靠了靠,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埋在毛皮里:“这事可由不得我。”她好像一点也不畏惧,一点也不担心,她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我遇到过大夫杀人、将军化缘,今天能遇到盗帅探案,实在是有意思的很。”   丁枫知道“大夫杀人”说的是顾飞白用□□射杀金灵芝,却不知道“将军化缘”的内情,大概是陈照水又想起了故事。   楚留香被陈照水那么一说,也不觉得尴尬,看了一眼朝他拼命眨眼睛的胡铁花,方道:“这里终年不见灯火,只有黑暗,只因为那位蝙蝠公子根本用不着光亮。”他到后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他本就是个见不到光明的瞎子!”   他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原随云。   原随云不动声色,仍旧温和笑道:“在下确实目盲。”   陈照水亦道:“好巧,我也是。”   楚留香却摇了摇头:“陈姑娘出身元岛,不必做这些事情。”元岛威名之盛,岛众才学武功之强,根本不必用这么麻烦的手段。   陈照水终于不笑了:“原公子出身无争山庄,那么这里还有第三个盲人?”无争山庄雄踞中原,在武林中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楚留香摇了摇头,转身对原随云道:“原公子正是蝙蝠公子。”   原随云面不改色,只道:“哦?”   楚留香道:“若我所料不错,与原公子同行的顾二公子,正是顾飞白,也是陈姑娘的堂兄。”   陈照水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这也能算是证据?”她这回居然用的是蝙蝠公子的声音。   楚留香正色道:“陈姑娘模仿人说话的本事,我早先也见识过,确实高明。只可惜你是个女孩子,只要仔细去听,总能找到破绽的。”   陈照水道:“这只能说明我不是。”   楚留香道:“这已经够了。陈姑娘这么着急为他遮掩,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陈照水猛地跳下椅子,重重踏在胡铁花脊椎上,胡铁花不由闷哼一声,低声苦笑道:“老臭虫,你可害苦我了。”   眼见陈照水还想再说什么,原随云阻止了她:“不必再辩驳了。”原随云还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带着逼人的傲气。   楚留香凝视着他,缓缓道:“其实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你本可以否认。”   原随云道:“我不必。”又对陈照水道:“照水,放了胡大侠。”   于是陈照水用刀划开绳索,提着衣领让胡铁花坐起来。她用一种很不高兴的语气对胡铁花说:“我使的百泉冻咽,没得解,你慢慢等失效罢。”   胡铁花叹道:“我现在只想烤烤火、暖暖身子。”   陈照水随手将交椅上的虎皮扯下,胡乱往他身上一裹,甚至将胡铁花的头也包裹起来,让他的声音不能再烦扰于她。等做完这一切,楚留香已经和原随云过了二十来招。   楚留香忽然道:“我或许不应该和你们说那么多的话。”   原随云道:“我方才也不该听你说那些话的,否则又怎会容许有人在我面前点火?”   空气中的酒香气愈来愈浓,支撑燃烧的烈酒已快要烧尽,火势渐渐微弱起来。原随云一跃而起,长袖如流云般飞卷而过,带起的狂风几乎是呼啸着扑向火焰,他身形奇快,不过是眨眼功夫已盘旋了数圈,在一片黑暗中丧失了行踪。   楚留香几乎是在火光暗下的同时掠向胡铁花。   因为他不仅看到陈照水提起纵跃时丢出的匕首,还闻到了硫磺和火药的味道!   -   石窟轰然炸响,一时之间山体颤抖巨石震落,海滩上的人虽然不知道山洞内部情形如何,却知道所有的出口都已经被巨大落石堵塞。   黑暗中的宾客们,纵使在江湖上享有声名,却未必能在黑暗中辨别错综复杂的路线,哪怕找到了出口,也无力推开巨石。更妄论大厅之中埋藏火药之巨,能否有机会在绝望中苦挨日子尚是未知。   海滩上只站着零零散散的几人:陈照水、原随云、丁枫、楚留香、胡铁花、张三,还有两个一看就是在外放风的仆役。   胡铁花被张三扶着一同站在楚留香身后,陈照水没有太关照张三,故而他身上的寒气早已散去,非但能帮助楚留香点燃烈酒照亮洞窟,还有余力抢在爆炸前冲出蝙蝠洞。   一岛之上的热闹人声,此时只零落得剩下这些人,实在令人唏嘘。如果在场任何一个读过《红楼梦》的话,恐怕都会忍不住叹一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陈照水只能念起苏子瞻的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楚留香道:“陈姑娘看得开。”   陈照水只道:“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原随云忽然道:“楚香帅果然名下无虚,我本以为我的计划毫无破绽。”   楚留香叹道:“你不应该把元岛牵扯进来的。”   原随云微笑道:“愿闻其详。”   楚留香道:“早年我和小胡遇到过元岛的袁松声袁先生,也因此对元岛的事情有不少了解。元岛之人一旦成年就会在腰间佩戴一块特质的玉佩,早在见到顾公子的时候,我就已心生怀疑。”   原随云道:“他本也没有隐藏身份。”   楚留香看向广阔大海,此时恰是正午,海面澄澈蔚蓝,浪花干净洁白,与他初至蝙蝠岛的情形大为不同。他缓缓道:“顾公子不远万里只为看一眼陈姑娘,这份情谊果然难得,恐怕原公子利用这份情谊能做不少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不,楚大侠,你搞错谁利用谁这件事情了。 --------------------------------------------------- 这章写得很不顺,改了很久也没什么成效,写得不好还请见谅QAQ 这一章剧情走得差不多,下一章就是收尾了。 我在考虑要不要加一个短短的过渡世界,如果加的话,大致内容是某肺痨患者教照水妹子做人,解决原公子的遗留问题。小天使们有什么意见吗?   ☆、第十二章   原随云道:“香帅恐怕弄错了一桩事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原随云用手虚搭着陈照水的肩膀,平和道:“我之所以照顾她,无非是同病相怜罢了。”   楚留香道:“哦?”   原随云道:“香帅曾见过袁先生,不知是否见过他的弟子?”   楚留香笑道:“弟子不曾见过,但袁先生的两个女儿确实是天纵之姿。”   陈照水侧过头,避开海浪带来的水汽,缓缓道:“看来你们从前见过我,难怪我对着胡大侠总是不大欢喜。”   胡铁花听了这话,不由细细打量起陈照水。陈照水和记忆中的袁二姑娘容貌相似,性格也有共通之处,却比她要冷清得多。袁二姑娘总是很快活的样子,与姐姐一道嬉闹玩笑的时候,纵使有些无理,也只会让人觉得是赤子之心可贵难得。陈照水却常常是安稳沉静,周遭事物对她来说似乎只是一台戏,带来的诸般感情皆是稍纵即逝。   其实陈照水与袁二姑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武功,袁二姑娘的细雨流光手,攻时奇巧如浮光,守时细密似春雨,虽不具一招制敌之能,却极擅拆解敌人招式令其无处使力,与袁大姑娘的剑术相合后有惊人威力。反观陈照水,除了流云飞袖就只剩下并不熟练的时令二十四,凡遇打斗不过是靠着轻功强撑。   胡铁花道:“你是……袁三姑娘?”   陈照水轻笑一声:“兴许是。自打散了功,从前的事情早就记不大清了。”这话是陈照水用来哄人的,随着经历的增长,记忆自然是在慢慢恢复的,袁松声待她与陆常仪极亲厚,如何能不记得他?但她要怎么和外人说袁松声向来是管弟子叫女儿的,又怎么解释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的身形变小?   元岛的事情一向很麻烦,照常理说武职主攻武学,文职则专心习文,各司其职,师承脉络也很清楚。可元岛偏不,岛主叫文职也要去拜师学武,只不过分别叫师父、老师以示区分,齿序则只按老师这边来,辈分也只算三代。   陈照水是文职,又是年清彰的关门弟子,有两个只比袁松声稍晚些时候到元岛的师兄。年清彰只管她数术,大师兄身体不好,她可以算是袁松声和二师兄拉扯大的,又和陆常仪住在一处,细论起来堂兄顾飞白反倒不算最亲厚。对元岛所知甚少的人,听到陈照水的这些混乱复杂的称呼,只恨不得装作耳聋目盲,不想起理清这里面的关系。   -   陈照水想着家里的事情,不再说话,于是场面又胶着起来。两方人马互相戒备,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直至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地从远处驶来,他们才转而关注海面。船上只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均是闲适模样,只有排开的海水在其身后变作白色燕尾四散而去,才显现出扁舟是在内力作用下快速移动。等船靠近了,就能看清站着的是顾飞白,坐着的却不再是曾被称呼为族长的元岛岛主。   那是一个有着蜜色皮肤的高挑姑娘,披发跣足,穿着一身虎皮的短衣短裙,腰间别着短刀,背后负着藤条制的长弓,显然是某个海岛上的异族。她看到楚留香,竟然站起身吹了个口哨,并和顾飞白道:“那个穿蓝衣服的真俊俏,可惜矮了点。”她说中原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种奇特的口音,使她更具魅力。   顾飞白道:“岛主一走你就变成这样,恐怕不大好吧。”   姑娘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旁人的古怪神色,仍旧对楚留香评头论足:“哎呀,你不懂,像他那种类型的,要是不够高,魅力就要大打折扣了。其实也不是他矮,实在是我高了一点。”她这话没错,她比顾飞白还要高半个头。   顾飞白叹了口气:“请你办点正事吧。”   姑娘高声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妹妹的事情最要紧。”   她俯身从船边提起浸在海水里的藤篓,踩着礁石一路快跑到陈照水身边。她身形矫健,不具内力,跑得却比顾飞白快得多,稍显杂乱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显得极具朝气。她也不管原随云和丁枫的脸色,将藤篓一丢就把陈照水抱在怀里,笑道:“我是谢远,才进的元岛。我和你哥哥来接你了。”   谢远抱着陈照水转了几个圈,等陈照水笑起来才停下动作,改作单手搂抱:“这样才对嘛,我们的小照水就是要高高兴兴的。”又招呼岸上已经目瞪口呆的五人:“多谢你们照顾她啦,我请你们吃牡蛎。”   原随云显然不清楚应当怎么应对这么热情这么自来熟的人,只能道了谢,接过已经开好壳的生鲜。丁枫随后也接过,闭着眼一口吞下,将外壳远远地甩开。   顾飞白木着一张脸站在稍远的地方,等谢远连楚留香他们也分了东西,才开口道:“你稍微分清一下是不是自己人。”   谢远大手一挥:“放心,知道照水喜欢吃这个,最好的我全留着呢。”显然是没弄明白顾飞白的暗示。   剑拔弩张的场面,就这么变成了现在又诡异又尴尬的情形,不得不说,谢远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原随云负手在身后,侧身对顾飞白道:“既然顾公子来接陈姑娘,那么这桩事情算是结束了?”   顾飞白摇了摇头:“你产业被毁,还得收尾,这件事我总归是要帮的。”   原随云道:“托楚香帅的福,岛上所剩尽在你眼前。”   顾飞白闻言,转身看向楚留香道:“我能否问阁下一个问题?”   楚留香道:“但闻无妨。”   于是顾飞白用客气有礼的语气道:“你得犯几起案子,才能凑够这里的损失?”   楚留香一时哑言,答也不是,辩驳也不是,只能沉默以对。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当年信陵禅院的人百口莫辩,确实是情有可原,谁能接得上这样的话呢?   偏偏陈照水就能,她双手环着谢远的脖子,侧了头对顾飞白道:“他把自己抵了去换胡大侠,已经不是自由身啦,多少起都凑不够。”   原随云道:“恐怕这件事情已经没法作数了。”胡铁花早就回到楚留香身边了,拍卖会也被迫中断。之前的事情只能当做是两人兄弟义气的证明。   顾飞白只是瞥了一眼胡铁花,又道:“楚香帅也是这么想的?”   楚留香还未点头,张三已经叫道:“老胡没有卖身给你们,哪有什么自由身的说法!”   顾飞白又抬眼看了张三:“你身上的百泉冻咽吃上两服热性的膏方,也就算清除干净了。”   胡铁花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所伤更重,虽然在炽热阳光下能自如活动起来了,内力运转却还十分缓慢。他苦笑道:“看来我要吃上两百服了。”   顾飞白轻笑道:“报歉得很,你病重,若要自医,唯有散功。”   楚留香一字一句道:“顾公子这是在威胁?”   顾飞白摇了摇头道:“我在调停。我受原东园老先生所托,还望诸位体谅老先生的拳拳爱子之心。”   原随云脸色一下子变了,失声道:“父亲?”   顾飞白后退半步看向原随云:“你父亲很担心你,正好趁这个机会,你也可以换一桩别的事情做。”   原随云脸上神色变换,最终还是认命般垂下眼:“如此也好。”   楚留香见状,上前一步:“阁下是要将原公子所作所为就此勾销?”谢远瞧见他动作,立刻将右手按在腰刀柄上,戒备他的突然发难。   顾飞白叹了口气,示意谢远不必紧张,方回应道:“你欠的账要不要勾销?你好歹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事。”在顾飞白看来,闯到别人的产业做了那么多破坏的事情,总是要计价赔偿的,不能仅用一句刀剑无眼解决。   楚留香皱起眉:“这是原老庄主的意思?”   顾飞白道:“这是我的意思。老先生只是拜托我,若无必要不要取人性命。”他说话仍旧温和有礼,眼神仍旧冷淡矜持,可肃杀之气从字里行间满溢而出。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才道:“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回说话的是陈照水,她话语中搀着一些江南的方言,用类似于评弹的语调道:“你们这艘船,来的人尽数回去了,哪里需要交代?只当做从未来过此处不是蛮好?至于那洞窟里头的人呀……”她才拖了一个长音,顾飞白就把话接了过去:“兴许是不当心闯到元岛的海域了,才沦落至此,这就是另一桩故事了。”这兄妹两个一唱一和,声音一清亮一绵软,像极了茶馆里头的说书人。   楚留香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极艰难地应了一句“好。”   -   顾飞白面上这才带了礼节性的笑容,踩着棠木屐缓缓向胡铁花走去,鹙羽捻绒而成的鹤氅在海风吹拂下轻轻晃动,一时之间光华流转,与四周枯树石砾形成了鲜明对比,又有一种奇特的和谐感。   他专注地打量了胡铁花一番,在胡铁花被他那种带有审视意味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后,才伸出那双文人雅士的手,虚虚拢住胡铁花那双典型的武人手掌。顾飞白低声道:“别抵抗。”他的声音清亮悦耳,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胡铁花竟也像是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只当他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了。   这是一招极漂亮的东曦既驾,带有暖意的内力自手心而入,沿着经脉缓慢前行,沿途的寒意纷纷退散,恍惚之间仿佛看到旭日东升积雪消融的景象。一个周天后,这股内力连同百泉冻咽留下的影响一道自然消散,原主的内力就在沉疴尽愈自如运转了。   胡铁花舒展了一番筋骨,叹道:“可算是暖和起来了。”   顾飞白轻笑一声:“事情就此了结,还望诸位谨守诺言。”   原随云道:“自然。”   楚留香见胡铁花恢复如初,亦是颔首。   一片怪异的和谐景象中,沉默了很久的谢远突然道:“我们就这一个小木筏,七个人两处地方,这该怎么走?”   这是一个好问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远的话要比陈照水和顾飞白的更难对付。 作者有话要说:  我点题啦!我终于点题啦!终于在正文中出现同病相怜了! 这里堂兄其实算是来救楚留香的,原随云至少能和楚留香打平,丁枫搞定张三,陈照水看住一个被封内的胡铁花完全不困难。才不是机械降神呢╭(╯^╰)╮ 岛主送照水妹子到蝙蝠岛的主要目的,就是教会她怎么适应盲眼,别的都是顺带的。这一个分故事结束了,大家还喜欢吗?   ☆、第一章   关外的冬天带有冷硬的气质,冷风如刀,带着粗糙的雪粒,撞在残垣上,撞在枯木上,撞在匆匆行人身上。   一辆马车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自北而驶来,车轮一路辗碎地上的冰雪,发出压抑的响声,与车轴声混在一处,听上去像是旅人寂寞的叹气。   李寻欢第七次问陈照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陈照水的回答和前六次相同:“没法回去。”   李寻欢当然知道是这个答案,但旅途寂寞,他总要找一件可以消遣的事情。他在一天前遇到陈照水,那时候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衣,在荒山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她听到马车的声音,就跌跌撞撞地跑来。   她先问:“这里是哪里?”   铁传甲见她走过积雪没留下哪怕一点脚印,又穿着华服,就以为她是山间的精怪,不敢和她说话。还是李寻欢听到声音,撩开车帘做了应答。   陈照水接着问:“你们是不是好心人?”   李寻欢道:“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姑娘要找好心人做什么?”   陈照水道:“我家里叫我在这里等好心人领我走。”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奇特的镇定之感,让人不得不反复咀嚼这句话才能意识到她被遗弃的事实。   李寻欢慢慢皱起了眉:“你等了多久?”   “大约是一天半罢。”   “一直在这里?一个人?”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睫挂了霜,这时候就化成了细雪落下,再看到她单薄的穿着,很难让人不心生怜惜。她轻轻嗯了一声:“叫我等在这里呢。”   李寻欢长叹一声,道:“我们确实是好心人,姑娘上车罢。”   陈照水就笑了起来:“多谢。”她仔细掸落了身上的积雪,才伸手让李寻欢拉着进了车厢。虽然是在大雪天,她的手比身处车厢的李寻欢还要暖和一些,内力雄厚,李寻欢后知后觉地想。   等陈照水坐下,李寻欢就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她,官家小姐的打扮,不弱的内家功夫,遇此变故却镇定到让人觉得不谙世事,又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出现,无论如何都透着些诡异。   李寻欢道:“在下李寻欢,另一位姓铁,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陈照水的表现好像是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名号一样,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们叔叔,又道:“我叫陈照水,闲花照水。”   李寻欢在关外的这些年,一直被铁传甲称呼为少爷,被陈照水这一叫,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只好道:“好名字。”   陈照水道:“李叔叔的名字也好。”   -   却说陈照水回了元岛,被师父袁松声引着温故了一遍时令二十四。等到袁松声要讲御水行和细雨流光手的时候,有要事需他处理,于是陈照水就又被岛主丢了出来。   元岛是三千世界的枢纽所在,陈照水这回所处的世界就和上次大为不同了,岛主也没有特意为她找好看顾之人,不过,傻站着等人来捡这件事情大抵还是一样的。岛主只字不提要在此处待多久,大概也要像上一回一样,等她觉得时机成熟了再派个人顺道接回。   她坐在温暖的车厢内,想到自己有家不能回的处境,随意拼凑了两句诗唱起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她将最后四个字换了不同的调子唱了三遍,带着一股江南的水汽,连带着冷冽风雪也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李寻欢突然道:“陈姑娘想家了?”   陈照水轻微地摇了摇头:“只是不知道该去哪。”   李寻欢道:“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陈照水缓缓道:“可惜我都不大喜欢。”   车厢内氛围一滞,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本来平常的语调就多出一些愁苦的意思。李寻欢从角落摸出一个酒壶,也不用杯盏,径直往口中倒,喝了几口后,就大声咳嗽起来,连面颊上都带了病态的嫣红。他越是咳越是喝酒,越是喝酒越是咳,可他仍然在做这件伤害身体的事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舒缓藏在他眼角细纹中的愁苦。   陈照水试探道:“李叔叔,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酒已尽,李寻欢随手将酒壶抛至角落,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和陈照水说说自己的事情:“同是无枝可依,如何不伤怀?”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酒气,眼神却很明亮透彻,将他周身的愁苦与不幸都压下,让他还带着一种生的气息。   陈照水虽不能见李寻欢神色,却也能感受到他的低落,于是坐直身子,轻轻拍打李寻欢的肩膀:“你有铁叔叔,两个人在一道,遇事有商有量,就不好说无枝可依这种话啦。”   陈照水的话很严肃,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说的话其实很奇怪,也不符合世间的任何一条常理,她仍旧慢条斯理地讲道理:“更何况,无枝可依也不是什么难过的事情,闲居某处固然很好,可四方云游也很好。天底下那么多活法呢,哪有什么高下之分的?总归都是差不多的”   李寻欢苦笑一声:“你年纪小,不明白这些事情。”   陈照水道:“可我正在经历。你瞧,我境遇比你还要差一点点,好像应当为自己的经历伤心难过,可我心里却没有一点别的想法,因为这些毕竟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也有平常的方法来应对。”   铁传甲听到她这话,不由大为惊讶:“想不到陈姑娘如此豁达?”   陈照水的声音还是绵软温和:“原来这就是豁达呀。”她顿了顿又对李寻欢道:“李叔叔,你难过是不是还因为别的?你别担心,事情总会变好的。”   李寻欢谓然一叹:“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陈照水道:“想。”   -   李寻欢不太会讲故事,只是用三言两语将他与林诗音、龙啸云的事情说了个囫囵,并将名字隐去,只说是表妹和挚友。陈照水向来不懂情爱的事情,这故事又不详细,她只觉得故事是三个关系极好的人必须分开,其余的恩怨情仇、种种不得已不得意之处,全部忽略不管。   陈照水叹道:“难怪你总是不开心。”   李寻欢道:“我为他们高兴。”   陈照水还想再说什么,铁传甲已经停了车:“少爷,客栈到了。”   这个镇子不大,客栈的规模自然有限,恰好又有镖行经过,镖师们往里一坐,就已经把桌椅占了大半。再加上零散的旅人,大厅就显得狭窄,李寻欢只能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铁传甲替李寻欢要了一壶酒,又要了些吃食,才弯下腰问陈照水:“陈姑娘想吃些什么?”   陈照水道:“黄鱼面,有没有卖的?”   铁传甲一愣,指向掌柜身后的一串木牌道:“店里只有牌子上的东西,何况这边也没有黄鱼。”   陈照水失望地应了一声,也不管牌子上到底有哪些吃食,只道:“那就素面再卧只蛋罢。”她又从袖口里取出一个云纹的荷包,倒出一枚足金打成的海棠花,轻轻放到铁传甲的手心上。   这金裸子样式精巧成色上佳,不是寻常物什,莫说是一碗面,就是摆一桌酒席也有盈余,铁传甲一时拿不定主意,就看向李寻欢。李寻欢眼力过人,看到海棠花中心里刻着极微小的字,心中揣度大约与陈照水出处有关,就示意铁传甲收好,又对陈照水道:“这里不用这个,一会儿兑了碎银给你。”   陈照水应了一声,又问:“要不要都换了?”   李寻欢看陈照水一脸懵懂,全无江湖经验,只好放下酒杯,低声和她说物价与财不外露的事情。他有些头疼地看着陈照水绕在发髻上的两长串粉珍珠,还有过分考究的衣服,又道:“明天风雪恐怕还要再大一些,吃过饭带你去买件斗篷。”   陈照水道:“也是这里的风俗?”   李寻欢点了点头:“也不全是。”   两人说话的时候,铁传甲就坐在旁边仔细打量客栈,他长相凶恶眼神锐利,一时之间倒也没什么人敢过来搭话。店小二也畏惧他,上菜的速度奇快,将吃食摆上桌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回了后厨,连陈照水的一声谢也没理会。   陈照水吃面的动作斯文且专注,虽然面汤全无油水,火候也不算得当,她仍旧带着略显孩子气的微弱笑意,好像这是一碗只有五月才能得的虾子面。屋外是大雪纷飞,屋内是人声鼎沸,可陈照水给人以一种错觉,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人一碗一双筷。李寻欢看着她这样烂漫不知愁的样子,不由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这好心人恐怕得做上好一阵了。 作者有话要说:  照水妹子的生活常识,原随云和丁枫全部忘记教了啊,于是扔锅给另外一只病弱。 按照原著的一些描写,时间顺序是武林外史->多情剑客无情剑->楚留香传奇,因为联系不多,这里我就强行把楚留香传奇当做孤立的世界了, ------------------ 春节快乐=w=,对了,过年期间更新会不太稳定   ☆、第二章   李寻欢发现做好心人有点难。   陈照水可能是被保护得太好,也可能是常年处于高处,对于冒犯她的人是一点也不客气,更不会管对方身后有什么样的势力,能否对她造成威胁。   疾风剑诸葛雷的脸色本就是紫红,此时已气得像是熟透的茄子,他一掌拍在桌上,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照水筷子一搁,立身踩在条凳上,她不苟言笑的时候,比诸葛雷看上去更具气势。陈照水仰着头,将视线对向诸葛雷的眼睛:“我听得懂春点。你这样说话恐怕不太好。”   春点是江湖人的隐语、行话,做黑活的更是以此传递信息,初入江湖的年轻人听不懂这些暗语,往往就会栽在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诸葛雷在镖行有着名头,自然是不会做这种事情,只是用春点与同行们调侃两句陈照水,哪想陈照水非但听得懂,而且还要找他的麻烦。   诸葛雷还没有说什么,他身后的人已然低声劝道:“大哥,你吓着她了,她这么小年纪在外头,大概也不容易。”又对陈照水道:“江湖上送我大哥疾风剑的名号,小姑娘也给个面子。”   陈照水疑道:“我们在讲道理,为什么要用剑?”   诸葛雷道:“你不怕?”   陈照水缓缓道:“用剑的,我就不怕。”   一点银光乍起,半声敲碰忽止。   诸葛雷的脸色渐渐白了,当一个剑客发现他的剑无法出鞘的时候,总是会有惊惧,诸葛雷犹盛。因为他的剑法本就是以快出名,而陈照水竟能捉住他的手,硬压着让他将抽了半截的剑归鞘。   陈照水的手因为汤面的缘故,还带着鲜活的热气,诸葛雷却觉得寒意沿手臂一路窜上,然后堵在他的咽喉,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照水仍旧保持着原先的神色,接着与人讲道理:“不要动武,好多本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因为打得太凶,就被人忘掉了。”   诸葛雷面上神色变换,怔了半晌,才低声道:“是我言语冒犯了。”   陈照水立刻就松了手,面上带着微弱的笑意:“这样就好啦,多简单事情呀,你非要弄得复杂。”她跳下条凳,换了一处坐下,就又吃起了汤面。   事情开始得措手不及,结束得也出人意料。   -   李寻欢又喝了一杯酒:“陈姑娘好身手。”   陈照水没有做回应,她正在专心吃面中卧着的水波蛋。水波蛋的火候恰到好处,用料也是新鲜的草鸡蛋,陈照水小心地咬开一个口子,慢条斯理地吃着里头的流黄。   店门口厚重的棉帘掀开,两条鲜红的人影像是雪花一样飘进来。当他们摘下斗笠解开披风后,就露出了相差无二的容貌,一样枯黄消瘦的脸,一样恶毒锐利的眼,让每一个被他们注视的人都觉得恐惧,被毒蛇盯上一般恐惧。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小节木头,用小刀雕琢起来。等客栈里寂静了好一会儿,陈照水才后知后觉地坐直身子,戒备起这两位恶客。   两位恶客就站在诸葛雷面前,其中一个脸色稍白的开口道:“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还带着颤音,让人不自觉地想起响尾蛇用来诱惑猎物时模仿的水流声。   诸葛雷先是受了陈照水的惊吓,又要受这两个人的恫吓,此时只觉得牙关都在打颤:“不,不敢。”   另一个脸色稍黑的人用手在腰间一抹,就多了一柄漆黑瘦长的软剑,迎面一抖,这柄曾做腰带的软剑就已笔直。他冷笑一声,将剑指向诸葛雷的面门:“就凭你,也能称急风剑?若想活命,留下你从关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   诸葛雷身后那位曾经劝他不要为难陈照水的中年汉子,冲着这两人陪笑道:“两位恐怕弄错了,我们已经在关外交了货,现在不过是返程。”   那柄漆黑的软剑像是毒蛇吐信一般缠上了汉子的脖颈,剑柄轻轻一带,汉子随着这股力道摔在地上,一路撞翻桌椅无数,直至砸在土墙上才有空隙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黑脸恶客见那汉子不像他所预料那样身首分离,不由“咦”了一声。他的剑身上挂了一层白色的薄霜,正是这层霜阻碍了软剑转向,只以侧面抽击,少了剑刃,自然伤人的效果有限。   始作俑者好像没看到黑脸恶客凶狠的眼神,低声问铁传甲:“不是还在讲道理么,怎么就动起手了呀?”她声音虽不高,但在死寂一般的客栈就显得极为明显,更妄论她的江南口音本就惹人注意。   铁传甲还没来得及说话,白脸恶客就已拔剑刺来,剑势极快,如白虹般炫人眼目。陈照水将铁传甲往旁边一推,才使出水佩风裳顺着剑光快速往后退。   白脸恶客的剑已是极快,陈照水比他还要快,好像软剑破空的风也能帮助她提速,又好像她已经化成这道风,若非旁人还能看到她的身影,恐怕会疑心她是否移动,因为她竟然一点声音也不曾带出。从前她就能用水佩风裳躲开变化莫测的清风十三式,如今避开这种以奇诡狠毒为先的招式更是游刃有余。   白脸恶客的剑势已竭,陈照水足尖一点就止住了脚步,动静之间的转换自然流畅,唯有发丝扬起还未落下。陈照水几乎不用听风辨位,就知道对方必要变招改作劈砍,当即一跃而起,她时间算得精准,等她要转向时,白脸恶客几乎是将剑脊送到她右脚处供她借力。陈照水腰身一拧,从他头顶飞掠而过,稳稳踩在他身后的一处栏杆上。   借着拉开的距离,陈照水问道:“你做什么要打我?”她说这话的时候,仍然不带丝毫火气,只是单纯地点出自己的疑惑。   白脸恶客见先机已失,陈照水在他眼里又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傻子,就不再管她,接着与自己的搭档逼迫诸葛雷。   陈照水等来等去也等不到回答,只好又回到李寻欢和铁传甲身边,等他们答疑解惑。李寻欢眉眼中的寂寞之色,不知何时已经换做无奈妥协,几乎是认命一般道:“你打扰到私人恩怨了,往后遇到这种事情,你可千万别插话,也别靠近了。”   陈照水道:“可我在和你们说话,而且那么小声。”   李寻欢叹了口气:“刚才那么安静,谁都听得到。”   陈照水道:“我晓得了。”   等李寻欢起身要走的时候,两位恶客已经杀死诸葛雷抢走他护在怀里的包裹了。这回陈照水听了李寻欢的话,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于是这当众截杀的事情,不曾受任何阻碍。   -   马车又上了路,陈照水裹着新买的绯红色斗篷,蜷缩在车厢的一角打盹,李寻欢则和铁传甲分析方才的事情。   李寻欢道:“刚才的两个人你可认得?”   铁传甲道:“碧血双蛇,近年黄河一带最心黑手狠的黑道。”   李寻欢道:“能让他们看上的东西,必然不是简单的金银。”   铁传甲道:“金狮镖局只派了诸葛雷,应该不会太要紧。”   李寻欢极快速地看了陈照水一眼,见她似乎已经睡熟,才道:“碧血双蛇的武功应当不差。”   铁传甲明白李寻欢的意思:“少爷你在车厢里没看到,陈姑娘在雪上走是没有脚印的。”踏雪无痕,哪怕轻功好手也很难做到,更妄论陈照水当时的步速不快。   李寻欢叹道:“她到底是……”他才说到一半,就又咳嗽起来,整个人几乎是依靠着车厢才不至于滑落。   铁传甲担忧道:“少爷……?”   李寻欢喘了几口气,方摆手道:“不妨事。我们接着说陈姑娘。”   铁传甲道:“大概是什么大盟会的小姐,估计是落了难。”   李寻欢摇头道:“你看她的性格气度,只有从来没吃过苦头、极受长辈宠爱的人才能有。这种人家,即使遭了难,也会为她准备亲随。”更何况陈照水镇定地实在过分,如果一个人家破人亡身处异乡还能这么镇定,那就实在太可怕了。   铁传甲道:“少爷说的对。”   李寻欢道:“她大概是出来见识江湖的,我们只管带着她走一段。等时机到了,那位跟在她身后的人就会带她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暗处跟着的陆常仪:阿嚏 陆常仪是袁松声的大弟子,因为是武职,所以武力值爆表。如果她护着照水妹子的话,妹子就没有出手的必要了,锻炼效果大打折扣。 对了,她就是那个追着胡铁花砍的袁大姑娘。   ☆、第三章   李寻欢说的不错,陈照水确实是被人护着的。   诸葛雷的包袱是一个大麻烦,金狮镖局的总镖头查猛更是将这件事情栽到他身上,但能到他们面前来找麻烦的人却都不成气候,纵使是一些成名高手,也总是三三两两地来,维持在一个低危险的水平。   更奇怪的是,那些惯常组合在一起的人,总是会少上一二人,让他们的成名绝技无法施展。陈照水不认识这些人,江湖经验也少得可怜,自然不疑有他,李寻欢却不能骗自己说是运气好,这事情自然只能是那位缀在后面的高手悄悄做的。   又收拾了前来寻晦气的一拨人,陈照水突然道:“李叔叔,你为什么要认下这件事情?包袱明明不在我们这里呀。”   李寻欢道:“我即使说没有,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动手总归避免不了。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啰嗦。”   陈照水道:“那一开始就把那位总图,总瓢把子捉住呢?”她说总瓢把子的时候,好像总是会忍不住要说另外一个词。   李寻欢叹着气道:“没用的,这件事情恐怕他早就说开了。”   陈照水从尸首上拔下飞刀,用尸首衣角擦干净了才递给李寻欢:“那就只能就这样被人泼污水?”   李寻欢道:“除非我们能找到包袱真正所在。”   陈照水含了一口气在嘴中,将脸颊撑得鼓起,过了一会儿才道:“这样就坐实他们的指摘啦。”   李寻欢看向远方,喃喃道:“世上有很多没有办法的事情。”他本就是以寂寞与酒为伴的人,这时候发起感慨来就更显落拓。   远处好像传来一声轻微的嗤笑。   -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在六七波截杀的打断下,时间过得尤为快速,一开始陈照水还能心平气和地给李寻欢打下手,到后来也渐渐不耐烦起来。   在歇脚的酒馆遇到极乐峒的四个童子的时候,陈照水的火气终于达到一个临界值。   其实与其说那是四个童子,不如说是扮作小孩的侏儒,他们均是长相狞恶,却偏要穿花花绿绿的衣裳,又踩着虎头鞋,嘻嘻哈哈地装成孩子的样子。与陈照水这个真正的孩子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一种说不上的怪异感。   黄衣童子咯咯笑道:“原来是小李探花。”他的手脚上带着银质的镯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当响声。   黑衣童子笑嘻嘻地上前走了一步:“我还知道他家的学问都不错,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绿衣童子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这几句话只将李寻欢的故事说了一鳞半爪,却都戳在他痛处上。李寻欢面上还带着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   剩下的那个红衣童子笑得最开怀:“还有一个红斗篷小姐姐,小姐姐要不要和我们一道顽?”   回应他的是一个茶盏。杯盏摔碎在他的脚边,滚烫的热水连同劣质茶叶一道溅在大红色的撒花绫裤腿上。陈照水的呵斥紧随其后:“整日得吵,整日得闹,还有没有安生日子?顽什么顽,都给我回家念书去!”陈照水的脸颊带了红色,也不知是热茶熏得,还是被这些童子气得。   她这话一说,非但极乐峒四童子愣住了,连李寻欢都差点把手里的酒杯掉下桌。陈照水看不见这些童子的样貌,自然是把他们当做真正的孩子,可几位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人恐怕连三十岁都已经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红衣童子才笑着道:“读书有什么意思,小姐姐为什么不肯和我们顽?”   陈照水的指尖已有金红之色,磅礴内力凝而不发,给人以威胁之感。她高声道:“你们非要堵在这里?”   黄衣童子哈哈笑道:“我就要和小姐姐顽。”最后一个字出口,他突然飞升掠起,向陈照水扑来。他身上的银铃铛发出清脆声音,如苗地祭司祈祷所用歌曲,响声不绝,扰人神魂。   陈照水侧身避开黄衣童子的一掌,将蓄力已久的一式烁玉流金点向他的眉心。灼热气浪扑面而来,纷扬雪花一旦靠近指尖就立刻化成水、化成气,留下真空一样的地带。黄衣童子急忙鹞子翻身避开杀招,金红光点擦脸颊而过,非但将他的头发烤的枯黄,还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大片灼伤的痕迹。   黑衣童子一边笑着道“小姐姐好凶”,一边欺身上前,扬手撒起一捧毒沙。另两个同时攻向李寻欢,李寻欢手中的飞刀掷出,正中绿衣童子胸口,又踢起木桌挡住红衣童子的暗器,等他做完这些,陈照水早就硬抗着毒沙,一掌拍在黑衣童子的丹田处,化用牵萝莫补的法门震断了经脉。   李寻欢未曾中毒,脸色居然比陈照水还要青,当即大喝道:“不要运气!”   陈照水早就运了气,此时毒气上涌,皮肤上均带了浅紫色,她的手上甚至还有深紫色的细纹勾出她的筋脉。火烧一般的痛楚源源不断从手心传来,陈照水蹙眉抱怨道:“有点疼呀。”   李寻欢几乎想在她耳边大喊你中毒了,不去逼毒还在这边傻站着干什么。他没喊出来固然有矜持身份的缘故,主要却是捂着脸倒在地上黄衣童子向他射出了一大蓬绿莹莹的毒针,先前的绿衣童子也开始吹笛招来毒蝎。   极乐峒善用毒,也善驱使毒物,在他们看来中了毒的陈照水已经是一个死人,故而将绝大多数力气放在李寻欢身上,飞刀能夺人性命,但数量毕竟有限,毒针也好、毒蝎也好,只要有一样用出,李寻欢就不能再靠飞刀解决了。   这个想法固然很好,但童子的动作再快,又如何能快得过小李飞刀?   李寻欢又掷出一枚飞刀,几乎是在绿衣童子的唇刚触及虫笛时,就已经没入他眉心。   陈照水忽略李寻欢的警告,飞身掠向黄衣童子,衣袖如流云般卷出,毒针一旦触及衣料,立刻失去力道,软绵绵地落在地上。挥袖的同时,陈照水对着黄衣童子又是一脚踩下,仍旧是她最喜欢的丹田位置,这一脚力度极足,黄衣童子眨眼就没了生机。   李寻欢叹道:“你中了毒,不留个活口,怎么拿解药?你过来,我替你逼毒。”李寻欢的话才说完,一个小小的细银药盒就丢到了他面前。药盒上夹着一张小字条,用炭笔写着“外敷于手,剩下的送你”几个字,李寻欢扭头看向店外,仍旧是空旷一片,看不出何处可以供人藏身。   他接药盒的功夫,陈照水已经用起东曦既驾。东曦既驾是通过内力运转周天,来实现将某些特定的东西驱逐出身体的效果,顾飞白靠这个祛除胡铁花的寒毒,陈照水自然也可以靠这个来祛除体内不知名的毒素,因为她只需辨明外部而来的物质,身体又极为适应自己的内力,难度反而大大降低。   陈照水将毒素都逼到左手食指处,才对李寻欢道:“李叔叔,能不能借我把刀子?”   李寻欢今天叹气的次数快要赶上平时一个月的了,他取出一把未曾用过的飞刀,用烈酒淋了,才抓过陈照水的手,在紫得几近发红的指尖上开了一个小口子,轻轻按压指腹将毒血挤出,又打开药盒,挖出一点洁白的药膏抹在伤口上。   陈照水问道:“他们又没打到我,我什么时候中的毒?”   李寻欢一愣,原本准备好的说教也忘了,只道:“那不是寻常粉尘,那是极乐峒的毒沙,你看到颜色就应该知道不对了。”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这样呀,我还以为是,以为是脏东西。”   李寻欢顿了顿又道:“世间毒物数不胜数,尤其是极乐峒门人,非但能对武器淬毒,毒沙毒雾也是常见的。”   陈照水道:“好麻烦呀。”   李寻欢道:“中毒了更麻烦。幸亏这毒还算寻常,要是立刻发作的剧毒或者是化功散,你该怎么办?”   陈照水变往外走便道:“好啦,我知道了,下回都躲开就是了。”   李寻欢一把拉住她的右手:“还有下回遇到他们,最好连他们的衣服也别碰,用毒好手周身都是毒,你怎么还敢过去探查?”   陈照水道:“我就是想确定一下是不是都断气了。”   李寻欢彻底认命了,拿了一根枯枝一一点在极乐峒门人的颈部,确认心跳都已停止,方对陈照水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   领着马到远处喝水的铁传甲回来的时候,手里居然还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那是一个很瘦小的汉子,除了耳边的黑毛没有任何特别的标志。   铁传甲将人往地上一丢:“少爷,我一转身的功夫,他就被放在马背上了。我看送他来的人没有恶意,就做主带过来了。”   李寻欢点了点头,取下卡在绳子上的字条,字条上的字迹与药盒一致,这回写的字要多一点:线索,线索,线索,线索。这八个字一个字写得比一个字大,好像是担心别人看不清楚一样,最后一个词甚至描了两遍。   李寻欢刀光一闪,挑去那人嘴中塞的布,他这时候才看清,那块布居然是包着冰块的绢帕,绢帕虽是素面无纹,却是实打实女人的用物。   李寻欢问道:“请问贵姓?”   那人脸色发白,好一会儿才让嘴恢复知觉,哑着声道:“洪汉民。” 作者有话要说:  李寻欢:糟糕,小姑娘的脑子好像不太好。 陆常仪:重要的事情说四遍。 说起来,说教模式的探花会不会有点崩?   ☆、第四章   洪汉民好像已经吓破了胆,哪怕李寻欢替他解开绳子,又请他喝酒,仍旧是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寻欢道:“阁下既然不想说话,那么就将包袱拿出来罢。”   洪汉民又是一抖:“什么包袱?”他回答李寻欢的时候,看着的是还在把玩飞刀的陈照水。   李寻欢道:“你不知道?”   洪汉民唯唯诺诺地赔着笑,避开李寻欢的视线方道:“真不知道,李大侠和陈,陈君侯恐怕误会了。”   他竟然称呼陈照水为君侯,那是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用的称呼,用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身上,实在太过奇怪。   陈照水也感到不可思议,出声问道:“你做什么要这么叫我?”   洪汉民连声道:“不敢冒犯贵人,不敢冒犯贵人。”   这下李寻欢知道护卫陈照水的那位高手,恐怕已经预先恐吓过这个可怜人了。他手腕一翻,将小刀抵住洪汉民的胸口,冷声道:“既然不敢冒犯,又为什么要欺瞒?”   洪汉民脸色白得和屋外雪地一样,全力往后靠在椅背上,想要躲开刀尖:“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陈照水道:“怕什么呀?刀子难道抵在你心口了?挨一刀不妨事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像是认同陈照水的话。他轻轻用了些力,想让小刀稍微刺入一些皮肉,谁知道刀尖像是碰到石面一样,险些打滑开。李寻欢目光闪了闪,微笑着对神色不变的洪汉民道:“你在江湖已经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怔了怔,不明白李寻欢为什么要突然改变口风:“二十多年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宝物,其中一件就是金丝甲。”   洪汉民猛地从椅子上跳起往门口窜去,孰料陈照水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往回一拽,按照他的速度,衣裳本是可以扯破的,只可惜他的衣物结实的过分,让他无法脱身。洪汉民的双腿可笑地在空中蹬了两下,就只好又垂了下来,他捂着勒红的脖子不停地咳嗽。   陈照水道:“什么是金丝甲?”   李寻欢笑道:“防身至宝,据说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陈照水正在把洪汉民刚摸出来的链子枪拽走,她似乎特别擅长预测别人的动作,也特别喜欢让被困者处于完全无法反抗的状态。她对待被点穴捆绑的胡铁花,尚且要以百泉冻咽封住内力,夺走洪汉民的武器实在是平常极了,若非她不识穴,做主的也不是她,大概洪汉民的境遇要更惨淡一点。   等事情做完,陈照水才道:“难道是吉光裘?”   李寻欢道:“不过是一件背心,如何能与传说并论?”   陈照水显得有一点失望:“要是吉光裘,还能漂亮些当大衣裳穿,这背心就一点用处也没有,就防那么一小块,倘若别人对着脸招呼呢?有功夫琢磨这种没用的东西,倒不如练武来的有效一些。”   李寻欢对洪汉民道:“不错,哪怕你穿着十件金丝甲,我还是可以一刀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洪汉民颤声道:“小人……”   李寻欢又喝了一杯酒。   陈照水终于忍不住夺走了酒壶。   李寻欢稍微仰起头:“怎么?”他说话的神态又无助又寂寞,好像夺走酒壶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可惜陈照水看不见,只道:“李叔叔,你再喝下去,病要好不了啦。”   李寻欢摇了摇头,缓缓道:“寂寞才是绝症。”   -   李寻欢坐了好一阵子,才又对洪汉民道:“你到现在还不想对我实话?”   洪汉民四下张望了一番,叹着气道:“好。”   洪汉民故事讲得比李寻欢还差,所幸他人名说得清楚,大致也能知道是神偷戴五趁乱偷了包袱,又被他得了手,再栽赃给李寻欢。   陈照水叹道:“李叔叔,你们的江湖对读书人也太不和善了,怎么大家都会信这种瞎话?”   李寻欢又看向窗外,窗外仍旧是飞雪漫天,他还记得十年前刚出关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还是春日,不知名的野花大朵大朵地开了一地,暖风一吹,芬芳香气把水酒也变成了佳酿。他想到了诗经的采薇篇,又想到了物是人非的过往,终于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这和读书人没有关系。”   陈照水道:“江湖一点也不讲道理,随随便便就要杀这个杀那个的,闯到别人家里又打又砸,也不会给个说法。”她显然是想到在蝙蝠岛的事情了,她到现在也不明白原随云有什么好供人指摘的,只当做是世人嫉妒他出身不凡又允文允武。   李寻欢道:“其实我们也杀了不少人,砸了不少桌椅。”   陈照水于是恹恹地靠在挂着霜雪的栏杆上,伸出手去玩雪花。红色斗篷压在白色霜雪上,白色雪花落在黑色鬓发上,又变成了粉色珠串上的水珠,等水珠落了地,酒馆又多了一位青衣人。   青衣人望着自己的手叹道:“恐怕我是没法子这么玩雪了。”   寒灰更然确实是控物的奇招,雪花在陈照水手里几乎成了一只蝴蝶,来回盘旋,灵巧地过分。但青衣人本意却在展示他的铁手套,铁手套是暗青色,形状笨拙简陋,唯有泛出的乌光能带来毛骨悚然的观感。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青魔手?”   青衣人点了点头。   李寻欢看向青衣人:“可惜阁下不是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李寻欢又道:“那什么是要紧的事情?”   青衣人笑了,用那双可怖的手指向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洪汉民,缓缓道:“金丝甲是不是在他身上?”   陈照水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背对着青衣人道:“你要扒他衣裳?”   青衣人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摇头为妙,于是只当做没听见这话,继续和李寻欢道:“我这个人天生不爱冒险,想和探花郎谈一笔交易。”   李寻欢将陈照水从栏杆上拉起来,又替她掸落冰雪,才抽空应了句:“哦?”   青衣人也不恼:“这青魔手是伊哭炼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七年方得,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我若把它给你,你肯不肯把金丝甲给我?”   李寻欢道:“只可惜……”他话音未落,已耸然变色。   因为他看见一道绯红剑光飞来。   -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陆常仪站在酒铺中央的时候,李寻欢和青衣人同时都想到了这句诗。   陆常仪的剑光是落霞一般的绯红色,清冷凌厉,甚至无需剑尖触碰肌肤,凝练的剑气已经洞穿了酒铺老板的眉心,连同他身后的土墙也被洞穿,冬日寒风就在这个孔洞中来回穿梭,发出近乎呜咽的风声。   陆常仪冷冷道:“你们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留意一下扣着暴雨梨花针的人?”   李寻欢拱手道:“多谢姑娘搭救。”陆常仪生得英气,身形修长,举止舒朗,又穿着男装,李寻欢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合适的称呼词。   陆常仪瞪了他一眼:“谁要管你!”又抱起扑倒她怀里的陈照水,似真似假地抱怨道:“珠子,这时候才想起我来了?”她对着陈照水的时候换了另一副神态,温和亲昵,让人恍惚之间差点要忘记刚才的惊艳一剑。   陈照水说话的语调竟也软糯起来了:“我一直想着你的呀。”   陆常仪道:“岛主一和我说,我就丢下事情赶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让你跟着别的人跑了,害得我只能偷偷跟在后面。”   “别的人”李寻欢苦笑道:“原来是陈姑娘的家人。”   袁松声只有两个弟子,陆常仪和陈照水差不多同时入岛,年纪也差不多大,平日里同吃同住,关系极为亲近。与主攻数术的陈照水不同,陆常仪继承袁松声衣钵,是一名出色的剑客,她不曾散功,此时是十八九岁的样子,抱着陈照水的样子,隐约还有一些袁松声从前的影子。   陆常仪来了,陈照水就满心只有她了,什么青魔手、金丝甲都跑到一边。她双手环着陆常仪的脖子,低声道:“岛主只叫我等好心人,我哪里晓得是你?你既然来了,做什么不来接我?”   陆常仪道:“我看李公子是个好人,讲江湖的事情也比我好,就劳烦他了。”她想了想又对李寻欢道:“金丝甲的事情要不要我替你解决?算是谢谢你照顾照水。”   李寻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劳烦姑娘了。”   陆常仪点了点头,将陈照水放下来,甩了一个剑花遥遥指向洪汉民眉心,高声道:“脱!”这话几近是命令的语气,显得又高傲又威严。   洪汉民脸色青了又白,委委屈屈地解下外衣,将金丝甲脱下挂在陆常仪的长剑上,陆常仪长剑一挑,就又到了青衣人手里。陆常仪瞥了青衣人一眼,道:“我缺一样东西放在屋子里装作恶人,那副手套给我罢。”   青衣人自然应允,当即将青魔手包了交到陆常仪手中,逃似得提着洪汉民离开了。   陆常仪又扔了一个云纹荷包到铁传甲怀里:“你们只管说金丝甲被元岛买了,转赠的人你不认识。”她说话的语气总是斩钉截铁一般,让人很难心生质疑,忍不住要按照她说的去做。等李寻欢反应过来,他已经点头同意,送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出了客栈了。   李寻欢又喝了一盏酒,才想到要去看那荷包。   只见荷包中装满了赤金海棠花,和陈照水中午所用一般无二,花心处写着微小的“补偿款”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跟踪狂陆常仪来接自家CP了【并不】 多情剑客无情剑故事结束,李寻欢最终也没入成关,没那么多糟心的事情发生,这大概也是比较好的一种结局吧。 下一章会是楚留香的番外,讲袁先生一家三口从前对楚胡做过的事情   ☆、冥行盲索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画风突变预警,画风突变预警,画风突变预警   【楚留香番外】   楚留香第一次见到袁先生的时候,也是他成名后的第一次失手。   袁松声端坐在正厅中心的交椅上,手里拿着那张带有郁金香气的短笺,仔细端详其上的文字。   “闻君有玉棋盘,二色参差,巧夺天工,不胜心向往之。明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他冷冷淡淡地看了楚留香一眼:“郁金香先生?”袁松声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也无杀气外露,可楚留香已觉得自己被千万把利剑抵着周身要穴,动弹不得。   坐在他右手边侧椅的府宅主人连忙赔笑道:“楚留香,江湖人称盗帅。”又对楚留香道:“香帅,这位是元岛的袁先生,玉棋盘前日就已经给两位袁姑娘了。实在对不住,没能提前告知。”   这显然是一个时间差,倘若苏蓉蓉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楚留香与元岛的人起冲突。楚留香尴尬地笑了笑:“抱歉。”   袁松声像是没看见楚留香的难堪一样,只冷声道:“坐。”   府宅主人起身让了位置,坐在楚留香的下手。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两个姑娘,戴着红翡珠串的姑娘年长一些,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容貌英气,膝上放着一把剑,侧过身和戴着紫翡珠串的姑娘打双陆。紫翡姑娘则要小上两岁,相貌平凡,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人忍不住要心生好感。   这两个姑娘神色专注,不曾注意到大厅中的事情,仍旧专心看着棋盘。双陆的棋盘是玉质的,交错出现着黑白二色,无需雕琢即是棋盘样式,正是楚留香下帖要盗的宝物。   -   一室安宁,袁松声不说话,也就没有人敢开口,只有“袁大姑娘”陆常仪和“袁二姑娘”陈照水落子的声音。玉石撞击声铮琮悦耳,一路砸到人心里,像是在倒数,至于在倒数什么,谁也不敢去想。   陆常仪突然把棋盘往前一推:“你又赢啦。”她的声音又脆又韧,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和野性,哪怕是认输的话,也说得轻松欢愉。   袁松声道:“下完了?”他虽仍是如霜如雪的气质,看向两个弟子的眼神却很温和,锐利全消。楚留香这时候才有机会、才有胆量去打量他,他吃惊地发现袁松声的面容居然极为斯文俊秀,若无周身剑意,恐怕谁都要将他错认成是世家公子。   陈照水抬起头,露出一个颇具孩子气的笑容:“下完啦,总是赢没多大意思。”她的眼睛璀璨而明亮,星星点点的烛火倒映其中,仿佛全天下的灵气都聚集在这两汪泉水中。   陆常仪探过身子,伸手去点陈照水的额头,笑得眉眼弯弯:“你最聪明啦,谁都比不上你。”   袁松声道:“早上是谁和我说要看楚留香?现在就又都不管了。”   陈照水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楚留香,又对袁松声道:“就这样看看,和看画像有什么差?”   陆常仪应和道:“就是嘛,他都不会动。”   孩子们快言快语,说出的话极具冒犯意味,袁松声居然还是面不改色,任由孩童天性无拘无束地舒展。这其中固然有爱护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元岛一贯的做派——他们从来都不曾把别人真正放在眼里,无论掩饰得多么斯文有礼,内里仍旧是强势地按照元岛的逻辑处事。   袁松声轻轻咳了一声,哄道:“夜深了,先去睡罢,不然就该长不高了。明日再请他陪你们。”   陆常仪和陈照水高高兴兴地应了,楚留香苦笑着也只能应下。   因为袁先生还握着他的剑呢。   -   楚留香发现,袁松声实在太会宠孩子了。在遇到袁松声之前,他从未想到溺爱之可怖竟能到这种程度,原本以为原东园对独子原随云已算是极致,不料冷清疏淡的剑客连一点拘束都不肯施加给孩子。   陈照水喜欢看捏糖人,就让手艺人换着花样捏制,再让楚留香分给围观孩童;陆常仪想见识一下丐帮,就让楚留香去请人;陈照水觉得楚留香的轻功好看,就用剑意逼迫楚留香不得不在院子里腾挪躲闪;陆常仪觉得来救人的胡铁花有趣,就把胡铁花也一起扣下;两个孩子都好奇听乐府清谈,就让楚留香去清场包场。   总结起来,无非是只要孩子高兴,别的事情都不要紧,尤其是‘人赃并获’的楚留香。   所幸袁松声讲道理,总能把握好一个合理的度,比如:   胡铁花开了陈照水几句玩笑,被陆常仪提剑追的时候,袁松声约束道:“只准用剑和轻功。”   陈照水童言童语地说:“楚叔叔的轻功比我们的御水行好看多了。”袁松声也不曾增加剑气的威力,只是稍微变了脸色罢了。   而且陆常仪和陈照水本性纯良,也知道轻重,不曾做出太过离谱的事情。   以上的描述出自与元岛有贸易往来的姬冰雁姬老板,袁松声顺手带来了元岛的新订单,他当时高兴得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   至于两位苦命人么?   楚留香:清场带着两个小姑娘去听人唱曲,不能更尴尬。   胡铁花:你算什么,我要是敢下重手,袁松声得撕了我,可是不下重手,根本拿袁大姑娘没办法。?_?   楚留香:那你替我安抚丐帮帮众,替我向那些长老赔礼?   胡铁花:哈哈哈哈,其实我也好奇丐帮一年能吃几回肉,他们买了新衣服是不是也要故意打补丁。   楚留香:呵呵。   -   -   -   【原随云番外】   顾飞白是一个很糟心的人,原随云一直都知道。   什么突然想吃牡蛎,就打算直接从船上跳下去,还骗谢远说陈照水最喜欢吃这个,所以才拜托她去捉。   呵呵,结果大家都不得不吃起生食。   因为,谢远说这样最好吃,她家乡都是这样的。   更要命的是谁都打不过谢远:顾飞白说为了捞谢远出来,被取了心头血,没法过招,何况他在去程时就已经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倒霉样子了;陈照水乖极了,根本不反抗;张三还要掌舵,无法出手;楚留香虽然识水性,但茫茫大海就两个木筏,他不能总待在水里;胡铁花内力刚恢复,也不敢妄动;丁枫对元岛怕得要命,原随云则是早就自暴自弃。   说也奇怪,不会内力的人,反而是最骁勇。在商量离去方式的时候,谢远一看张三也会划船,当场拔了腰刀,砍树砍藤蔓,利利索索地绑了大木筏,拍着张三的胳膊道:“就靠你划回去了!”   张三几乎被拍了个踉跄:“姑奶奶,这么远的路怎么划得动?再说这么个木筏,扛不住风浪啊。”   谢远就开始嫌弃他:“你就不能派点用场?”好说歹说才万分不情愿地答应带他们回内陆。话说回来,谢远划船是真的很快,将两个木筏绑在一起后,张三和谢远交替划船,谢远的速度至少比张三快一倍。   原随云叹道:“看来快网这个名头是要易主了。”   谢远头也不回:“不要把我这个不中用的男人放在一起比较。”   不中用的张三真后悔自己会划船。   -   在海上航行的时候,糟心事情当然不只是牡蛎这一件。   海上航行十分无趣,又因为张三总是拖后腿,顾飞白就用说书来打发时间。可他讲的故事都很奇怪。   前半段还是好端端的少年忍辱负重、逃离人贩子,后半段就突然变成了少年找了份工,安居乐业过起小日子。或者是全篇都是家破人亡的少侠怎么勤习武功、计划报仇,最后却被一纸路引困在老家。   更过分的是,他还讲得十分精彩,留了大量悬念来吸引注意,使得奇怪的结尾更加难以忍受。   胡铁花忍不住抱怨道:“你这都是什么故事啊?”   陈照水却道:“蛮正常的呀,都够上安稳日子了,谁要管从前的糟心事情啊。”   顾飞白打了个哈欠:“潇湘侠盗啊,我的故事可是完全按照律令来的,你违法乱纪的事情做多了,都快忘了还有衙门的事情了吧。”   胡铁花咬牙道:“朝廷归朝廷,江湖归江湖。何况元岛就没有违法乱纪了吗?”   顾飞白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别闹了,再闹下个故事就用你的名字。”   胡铁花果然闭嘴了。   今天的胡大侠,也受委屈了呢。      ☆、第一章   春申旧居,巍巍青山。   青冢门口的巨石,经过二十三个日夜,终于又移开了。   呕哑嘈杂的争吵声绕过山中层层洞窟,再从幽暗可怖的石厅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破碎的只言片语,唯一能辨认的只有争吵者的身份。   是青冢的左护法和右护法。   围在青冢门外的武林人士都知道,左护法陆常仪和右护法刘春生关系一向不太好,一月前的围攻中,陆常仪甚至丢下刘春生远遁,迫使刘春生不得不携残部退回青冢,关闭石门来躲避围杀,而他的爱徒谢远也死于乱战,尸骨无存。   青冢的主人久不理事,左右护法职权相当,青冢旧日辉煌在内斗之中逐渐消磨殆尽,如今更是沦落到群而攻之、无处求援的地步,让人生出许多感概。   不过对元岛稍有一点了解的人,恐怕都会对这样的情形生出怀疑。   那就不妨到青冢深处去看一看。   -   青冢最深处是一座放着无字碑的石室,谢远借着石碑的形状死死抱住刘春生,让他不至于立刻扑到陆常仪身上:“你干嘛生气,我又不是真死了。要是把陆哥儿打伤了,等会儿怎么办?”   刘春生几乎是在咆哮了:“陆!常!仪!你和你师父一个样!陈照水一遇到点事情,转!身!就!跑!天底下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人!”   陆常仪冷笑道:“要不是你非得借青冢教远娘领军,这个组织早就好借机隐退了,现在被人堵门,平白无故又多出一堆糟心事。瞧你写的傻台词,我还得照着念。”   刘春生终于从谢远手中挣脱,一掌打到墙壁上,山体巍然不动,掌心所在之处却都已化成齑粉。刘春生恨声道:“要不是岛主赦令,你还会回来?”   陆常仪把他往密道里一推:“带上远娘回元岛去。珠子这回陪我,比你可顶用多了。”   刘春生被谢远拖着渐渐走远,抱怨的话却不停,大约都是一些“金蒙打得正凶,不好混进军队”、“教个徒弟我也不容易”之类的语句。陈照水合上“看”过两遍的册子,叹了口气道:“常仪,门大约全开了,我们出去吧。”   -   石厅深埋在山体之中,浑然一体,坚实厚重。石厅分为内外两处,以一扇庞大的石制月亮门做隔断,门上长着一些青苔和藤蔓,山外阳光到门即止,内厅只有数座高大的九枝连盏青铜灯用以照明,影影绰绰露出居中的三把石椅,石椅与山体相连,是在开凿山洞时一起雕琢而出。   外厅与内厅不同,受阳光照射显露出几分清幽意味,不似内厅毫无人气。外厅排有两列座椅,左侧座椅与石壁间的阴影处是几株由黄金打成树木盆栽,鲜活毕现,与真树仿佛。右侧座椅之后放着两个多宝架,随意搁着一些书籍、兵器,其中有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即使在暗处也发着慑人的乌光。   石厅外的人探头探脑,虽然心里对青冢残部极为轻蔑,但摄于此处的恐怖传说,不敢轻易踏出一步。   郭靖想要上前查看究竟,被柯镇恶拐杖一档,不得不停下身形:“大师父?”   柯镇恶道:“这是青冢的最后所在,恐怕有险恶机关,不得不防。”   欧阳克一转折扇,在手心一敲,高声笑道:“青冢连毒都不会使,纵使设下机关又有何惧?”话毕便率先走入石厅,他身着白衫,神态潇洒,顺着阳光行走时,格外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感。   柯镇恶冷笑一声:“胆子倒大。”   江湖青俊哪里会管一个脾气暴躁的老人讥讽的话语,见欧阳克走入石厅未受妨碍,也纷纷走入外厅,长辈们也就自然只能跟随其后。独有郭靖还看着柯镇恶,不敢自专。   朱聪道:“大哥,这石厅分为里外两间,看来是待客所用……”   柯镇恶将拐杖狠狠往地上一跺,叹道:“你们年纪轻,都没听说过,什么里外两间,明明是生死两间!”   丘处机道:“不错,先师曾提及此事,道是凡跨过界门者,立时形销骨立,不出半刻即化为飞灰。”   郭靖大为吃惊:“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柯镇恶恨声道:“你只看到他们现在人丁寥落,从前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柯镇恶向来嫉恶如仇,又与青冢有过节,此时更没有什么好语气。   见门外已只剩自己一行人,朱聪只能做起老好人,低声劝道:“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等人都进了石厅,石厅的大门也没有像众人所担心的那样合上,反倒是内厅慢慢走出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玉冠緇衣,佩环叮当。她将大半个身子藏在界门之后,用一口又软又糯的江南嗓音道:“这儿是我家,不给参观的。”   欧阳克离陈照水最近,一时失笑出声,又觉得青冢难得看到这么一个弱气之人,于是哄道:“我们是来找你家大人商量事情。”   陈照水道:“我就是这里最大的。”   欧阳克笑道:“莫要玩笑了,你如何能做得了主?还请刘左使与陆右使出面。”他最后一句话用了内力,又响又远,绕着空旷石室盘旋了好几圈才消弭。   陈照水像是被他的声音惊到,向后躲了躲才道:“我做得了主。”   丘处机想到了什么,强压下左衽衣裳给他的不详感,试探道:“阁下可是青冢主人?”   陈照水点了点头:“恩,这是我的坟茔。”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青冢的名字固然奇怪,可论谁也没想到,它竟然真的是出自坟茔,再看陈照水一身旧朝装束,只觉得一股寒气窜入脊髓,连陈照水身后的铜灯光芒好似也成了鬼火,忽明忽暗起来。   柯镇恶喝道:“装神弄鬼,一派胡言!”   陈照水立刻转身告状:“常仪,他凶我。”她说话的时候面上虽带着轻微的恼意,眼神却还像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等陆常仪演出一脸惊慌的样子跑到她身侧,陈照水才又对柯镇恶道:“我如何胡说了?这儿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吗?”   柯镇恶被气得心气不顺,可又不能真和这么个孩子计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常仪哄着陈照水坐上了正中的交椅,又自己坐在右侧下手处。   陆常仪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那样,装模作样道:“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危险,总得让我跟着。”   陈照水虽然觉得刘春生事先写的台词又傻又蠢,但岛主说了要按着这个演,就只好稍微修改了措辞道:“我又出不去,难得能见到这么多外人,心里好奇。”   陆常仪实在做不出伤心的神色,索性背过身,不然江湖人士看到她的脸。她低声道:“他们不是好人,老尊主将您托付给我,我总要护您周全。”俨然是一出托孤戏码,原先说是要用“父亲”之类的词,但一想到袁松声如何称呼自己,就觉得整句话都变扭起来。   陈照水一听到来者不善,立刻沉下了脸色,对诸人道:“你们过来是做什么的?”她的声音还是很温和,像是寻常闹脾气的孩童,很难让大人们分出心神来正视,所幸群雄还未忘记陈照水的身份,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尴尬。   这回说话的是郭靖:“姑娘恐怕不知道属下做下的恶事,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讨个公道。”   陈照水将右手支在把手上托住侧脸,层层叠叠的灯火打在她身上,变成斑驳的明暗色块,显得又天真又危险。陈照水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是非善恶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墨家兼爱,儒家以禽兽斥之;人屠白起,为秦之良将,毁誉尤胜。更何况官府定罪,尚且要依凭法条、证据,你们不过是一群闯人宅府的游侠,是不能讨公道的。”   郭靖虽然听不太懂典故,但后半句用语浅显,立时就将他说服,不免面露尴尬,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了。   陈照水又道:“倘若真有苦主,倒是可以让他过来,亲自在我面前说一说。若像我一样,僚属被杀却什么也做不了,也太苦了点。”   郭靖愈发口拙,唯唯道:“确实……”   柯镇恶看郭靖笨拙的样子,不由大为生气,朱聪见了连忙道:“靖儿,回来。”   丘处机亦出言道:“谢姑娘身故,确实可惜,但为青冢所杀之人,又何尝不可惜?”   陈照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来:“这种事情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总要等苦主来了,我问清楚了,才能下定论。这门开二十天,再往后我就不管了。”   陆常仪道:“诸位自然也可在此旁听以做见证,只是界门还望勿要触及。”   谁也不曾料到青冢主人这么好说话,两位护法从前说一不二的行径还历历在目,此刻陆常仪在陈照水身侧好像也软化了一般,侠气全消,温和地让人心生不安,唯恐有什么可怕的后手。   只可惜总有莽撞后生要逞能,一个佩刀青年上前一步笑道:“这界门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陆常仪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表情,侧身对陈照水道:“界门惹出的事情,我们认不认?”   陈照水道:“不认。”   陆常仪这才答道:“那就没什么讲究了。”   话到这里,刘春生的戏本总算是演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侠气全消”和梁羽生的“侠气全消”没有关系,此处应有无辜眼神。 这个章节的主题应该比较明确了,照顾的人是陆常仪,千夫所指->背锅,不过按照我前面的风格,没了岛主,怎么也不会虐起来的。好像有岛主的时候,小天使们也没发现虐点。 刘春生是龙套,请直接忘掉这个没文化的人吧=w= 以及番外中的袁松声不是岛主,元岛岛主就只会用岛主、族长之类的称呼出现   ☆、第二章   陈照水与陆常仪一唱一和,虽然不如与顾飞白那样自然流畅,但也有几分默契,其余生硬之处,反倒令观者觉得这些话俱是即兴说出,不曾经过排演。   江湖人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石厅安静了一会儿,才走出一个精瘦汉子,他对众人抱拳道:“在下黄河帮洪十四。”   欧阳克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洪帮主可是侯通海侯老前辈的弟子?”   洪十四道:“正是。在下此次前来就是想为师父、师伯还有四位师兄讨个说法。”黄河帮的老帮主沙通天,号称鬼面龙王,武艺极为精湛,只可惜他脾气暴躁不擅教授徒弟,师弟侯通海和弟子黄河四鬼的武艺皆是平平,早就折在谢远手上了。鬼面龙王想要报仇,又被陆常仪打落黄河活活淹死,一时间沦为江湖笑柄。   洪十四的话显然又让人想起了死于黄河的黄河帮老帮主,难免又有几分轻微的忍笑声,让洪十四的脸色更加难堪,他对着陈照水又道:“阁下……”   陈照水打断了他:“我姓陈,不妨唤我陈君侯。”   洪十四接连被打断,气势少了大半,此时说话声音也低沉起来:“不知陈君侯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这件事陈照水是知道的,于是道:“你们杀我僚属,是怎么处理的?”她语含反问意味,但语调极为平和,等说出口就只剩下普通的询问意思。   洪十四涨红了脸,这个问题叫人如何回答?难道两帮仇杀还要管对方普通帮众的事情?他只能敷衍道:“按寻常江湖规矩。”   陈照水也不追问,遥遥指向左侧石壁前的黄金树:“那你去折一枝下来。”偿以金银,确实是寻常江湖规矩,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洪十四咬了咬牙,他自知黄河帮如今没落,比之青冢也差不了太多,实在没有叫板的底气。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挑了最繁茂的一枝挥掌打落,悻悻领人离开了。   -   洪十四起了一个头,往后就容易了,几个小帮派或是折枝或是摘叶,都领了金银离去,留下真正的刺头还在大厅之中不肯动弹。   陈照水突然道:“我是不是应该有点别的神色?”   陆常仪闻言不由一愣。这是一句反复听过多遍的句子,在陈照水练成太上忘情之后,在因那桩旧事被废去之前,她是常常会说这句话的。陈照水一面觉得按照以往经验自己应当有情绪波动,一面因为这个被迫修成的功夫所辖,无法真正拥有切实的感情,就会向身边的人发问,从而调整自己的表情。   元岛诸多元印之中,陈照水那枚最为霸道危险,在她之前也仅有一人曾掌此印,可惜智杰陈奉书即使在元岛,也是很久以前传说式的人物了。太上忘情被废之后,陈照水所持元印加以反噬,一日一日病情加重,她就只能抱着陆常仪哭着说自己头疼、心里难受,再后来就是彻底心神失守,整日躲在幽暗漆黑的狭间才能稍有缓解。最后还是岛主出手封了眼睛四周的经脉,极大消减元印的影响,再散去她的智慧与一身功力,试图通过恢复阶段来加强自身对元印的抵御力。   陈照水这时候说了这样的话,陆常仪不免想到她吃的苦头,又恨太上忘情造成的影响难以清除完全,眼睛一眨就是水气氤氲,只好站起身轻轻握住陈照水的手,缓缓道:“您想怎样都好,何必在意外人定的规矩?”   陈照水像是知道陆常仪的表情一般,反手回握,微微笑道:“好,我不管旁人,我只管你。”   陆常仪极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似真似假地埋怨道:“您就不管自个儿了?”   陈照水道:“也管。”   这两个人突然丢下要做的正经事,说起温情脉脉的话语,不由让围观者大为吃惊,若非陈照水年纪实在小,又同为女子,恐怕还要错认为恋人。   不知是谁叹道:“陆右使虽然行事肆意,却也不失忠义。只可惜陈姑娘年少……”否则调和左右二使之间的矛盾,又如何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欧阳克一转折扇,面容含笑,双目斜飞,似有光华流转其中:“陈君侯处事不惊,又有良将辅佐,何必可惜年少?”   陆常仪这才转身看向外人,神色冷淡,不怒自威:“我们家的事,你们有什么好点评的?”   欧阳克见陆常仪丽容无俦、英气逼人,顿时神魂飘荡,也不计较无礼之处,只微微一笑又往中心走了一步。陆常仪眉心一皱,又落回原先的座位:“诸位可还有旧事情要提?”   迎面走出一个负弓的麻衣少女,脸上戴着半只青铜面具,眼神却带着沉重恨意,她开口时的嗓音呕哑难听,像是写满了人生坎坷。她一字一句道:“倘若灭人满门,你也打算用那颗树打发?”   陈照水道:“我听说江湖上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多是言语谴责两句,或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翻一下旧账做个借口。”   陆常仪颔首道:“你如果执意要按规矩来,那你就数落几句,只要不涉及不相干的人,我决计不出手。”   麻衣少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被两人轻描淡写的语句激怒,又苦于无法找出话中错处,愤恨之下取下所负长弓,又从箭壶中取了四只白羽箭搭在弓弦上,遥遥指向陈照水。   陆常仪道:“太行山的功夫?”   麻衣少女道:“是。”   陆常仪轻笑一声:“难怪谢远瞧不上。”谢远也会使弓,而且使得漂亮得多。   麻衣少女露在面具外的嘴唇已经抿成一条直线了,拉着弓弦的右手微微发抖,当缠绕在界门上的藤蔓开始晃动着往外生长的时候,她崩溃一般地闭上眼睛。   四只长箭先后射出,因尾羽形状不一,分散为不同轨迹,分别射向心口、琵琶骨等要害处。麻衣少女虽是出于惊恐才松了手,但弓弦紧绷的力道还是令羽箭有了破风之声,极具力度。   只是陆常仪没有动。   因为陈照水长袖一卷,用执扇的姿势握住了箭。   界门上蜿蜒而出的藤蔓终于又缩了回去,麻衣少女还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朱聪道:“姑娘何必惊恐至此,陈君侯与陆右使都是讲道理的人。”   少女说话的声音和尖叫仿佛:“可是垂辉千春不讲道理!这是谁的垂辉千春?这界门上是谁的垂辉千春?”   她叫得十分惊恐,可惜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惊恐。见过垂辉千春又能幸存的,统共也不多,更妄论有胆量回忆往昔转述经历的人了。   欧阳克念了一句李太白的诗:“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郭靖低声向朱聪道:“二师父,这句话什么意思?垂辉千春又是什么?”   朱聪在他头顶一敲,这才指向界门道:“这是李白的诗,意思是写出漂亮文章流传下去,不过在这里,恐怕指的是那些藤条。”   陈照水与朱聪同时开口,念的是另一句:“垂辉千春,功成万骨。这界门上的是谢远所种,如今主人身故,是无主之物。”   见众人仍旧是一脸疑惑,陆常仪只好补充道:“意思就是,世上已经无人能遏制它了。哦,对了,刘左使就是它伤的,刚才咽的气。”她编排起刘春生来,面上一点心虚之色都无,好像这是她平日里常做的事情一般。   麻衣少女在陈照水提到谢远的时候,就已经远远地站在最远的地方,恰好在韩小莹身边。韩小莹低声安慰道:“不要怕。”   麻衣少女道:“你们站这么前面,寻死不成?我家,我家就是被这种东西屠门的,若不是我师父火烧阻了一阻,我也就不在了。”没有人相信她,她说的太惊世骇俗,陆常仪又惯常乱说刘春生的事情,于是就都还站在原处,只是出于谨慎并未上前仔细打量。   场面只安静了一小会儿,陈照水笑道:“瞧瞧,一打起来就会忘了本该做的事情,这是你们武林人的通病。太行山的姑娘,你还要按照江湖规矩来解决你家的事情吗?”   麻衣少女抿了抿唇:“即使是江湖规矩,也有上门寻仇的事情。”   陈照水道:“好。”又转头“看”向陆常仪:“你去吧。”   陆常仪点了点头,缓步走出内厅。界门上的垂辉千春在她经过的时候象征性地摆动了几下,并未像麻衣少女所期待的那样,阻碍这位剑客的步伐。   垂辉千春仍旧是时令二十四的招式,藤蔓由内力催发生成,故而需要数人联手才能铺排开,可惜只能击杀平头百姓,对身怀武功者只能起到干扰的作用,被称为时令二十四中最无用的招式。此时更是只有陆常仪一人控制,自然就只能配合谎言来增加其恐惧效果。   自己的招式自然不会阻碍自己,于是绯红的剑光如同落霞般亮起,灿烂绚丽一如人之勇武。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解释了照水妹子盲眼以及奇怪性格的由来,她吃过不少苦头,不过都没太放在心上,就是这样。 ------------------- 开学了,事情很多,更新将非常随机掉落,请小天使们养肥吧QAQ对不起   ☆、第三章   陆常仪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并不像寻常少年侠客一般,喜欢在击败对手后,保持一个潇洒好看的姿势。正如陈照水必要确认对手死亡才会卸下戒备,陆常仪对待对手也十分慎重小心,决不会为了好看潇洒而留下破绽,这种习惯乍一看会觉得有些奇怪,但如果在这方面栽过跟头并且招致非常糟糕的后果,那么也就不足为奇了。   陆常仪环视着四周的英雄豪杰,缓缓道:“可有人愿为她敛尸?”她说完这话,麻衣少女才慢慢顺着岩壁跌坐下来,眉心伤口艳丽似花钿,恍惚之间给人以还在世的错觉。   如何有人会作答?   于是陆常仪叹了一口气,回程的时候顺手捉起麻衣少女的尸首,往界门上的藤蔓处丢去。藤蔓一触碰到新鲜血肉,无需旁人驱使,自发地缠绕其上,眼尖的人甚至能看到藤蔓长出细丝扎入皮肤。站在外厅的客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藤蔓吸尽养分,将尸体化成一蓬细灰,才像是心满意足一般缓缓后退,留下半边青铜面具在地上弹跳了数下,滚到多宝架下头。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这未免也太过了!”   陈照水疑道:“既然来寻仇了,总归是生死有命了。难道你们的江湖不是这个规矩?”   丘处机冷声道:“胡言乱语,岂可混为一谈?”   陈照水想了想,方道:“也对,照你们来说,我们是大大的恶人,这种好事是轮不到我们的。”陈照水说这话的时候,面容还是很柔和,斑驳灯光在她身后忽明忽暗,给人以一种荒诞感:她自始至终都在反复强调自己在按着对方的规矩,但她理解的方式总有微妙的出入,让人不得不怀疑起自己一直坚持的教条的正确性。   所幸陆常仪总是认得丘处机的,解释道:“这个道长非常固执,和前面凶你的人是一样的,不用理他。”   丘处机一听这话,不由大为生气:“你从前歪理相缠,扰我师门事务,我还不曾分说!”   陆常仪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明亮且富有朝气,带着一种剑客独有的锐利感,与陈照水柔和神色形成鲜明反差,但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相辅相成极为和谐。她笑道:“你说的是哪桩事情?甄志丙还是完颜康?还是那位清静散人?对了,王重阳王道长可不是我得罪的。”   丘处机怒道:“不是完颜康,是杨康。”   欧阳克一收折扇:“丘道长此话未免有失偏颇,小王爷天潢贵胄,自然是姓完颜。”   丘处机道:“贪慕富贵,不认亲父,有失人伦。”   陈照水虽然不知道这是事情起因经过,但也能大概猜出这是一出生父养父的戏码。她问道:“被人抱养,按规矩是和生身父母无关的是不是?”   丘处机冷冷道:“完颜洪烈虏□□儿……”   他话说到一半,陆常仪就打断道:“杨铁心还抛弃妻子呢。”   丘处机又道:“杨康本是宋人,如何能认贼作父?”   陆常仪道:“完颜王室养他十八载,自然是远胜那位从未谋面的逃犯的。”   丘处机道:“血脉有亲疏。”   陆常仪道:“甄志丙还是我们青冢部属的血脉呢,我也没叫他杀你。”   丘处机一口气堵在咽喉,心知不能和陆常仪再纠缠,于是对看起来好说话的陈照水道:“陈姑娘,这件事情你管不管?”   陈照水道:“我就听到你们两个吵,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何评判?”   丘处机简单说了杨康的身世,又道:“陆右使夺我弟子,又伤我门人,此事我必要一个交代。”   陆常仪则道:“丘道长把徒弟当牲口呢,稍不合他心意就是打骂,从不管完颜康心里想法的。这徒弟做得实在可怜,我担心他日后还要被敲骨吸髓,就出手救了一下。”她这话一出,不止丘处机变了脸色,就是柯镇恶也觉得十分难堪,疑心陆常仪暗中讽刺于他。   然而陆常仪只不过是就事论事,对杨康也只是由己推人罢了。袁松声剑法承自许引酌,练的是誉为天下剑法总纲的《许系剑术》,又擅长水战,平生未曾有过败绩,可以说得上是战绩赫赫,成就斐然。可袁松声最出名的既不是他的剑法,也不是轻功御水行,而是宠爱弟子的程度。陆常仪和陈照水凡提出要求,他少有不应的,在平日更是连一句重话也未曾说过,除了岛主,从未有在他面前伤害她们而能全身而退的。陆常仪自问,要是摊上丘处机这样的师父,她一定会在对方责打的时候反抗的,最次也是转身就跑,决不会站在原地逆来顺受。   陈照水改了一个用手支撑侧脸的姿势,道:“既然道理在我们这边,那就不必让步了。”杨□□平与顾飞白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顾飞白的生父生母继父都是讲道理的好人,陈照水无论出于何种想法,总是要站在丘处机的对面。   丘处机皱眉道:“你是不肯说出杨康下落了?”   陈照水笑道:“之前的让步难道是你们争取来的?受人施舍就别挑三拣四啦。”   这话说的很难听,哪怕陈照水的语速仍然不疾不徐,语调仍然绵软和善,其中的尖锐感依旧可以刺痛有羞耻心的人,更妄论极看重颜面的丘处机。   -   丘处机之后再没有人站出来,众人见没什么事情发生,于是都陆陆续续散去。因为杨康被陆常仪藏了起来,郭靖与他不过几面之缘,虽然还记挂着这位兄弟,但韩宝驹从外头过来说南希仁遇到麻烦,就跟着几位师父匆匆离去了。   到最后,石厅之中就只剩下丘处机了,他一面忌惮垂辉千春与青冢恐怖传说,一面又不肯就此离去,放弃寻找杨康。此时日头渐渐下落,明暗交界线从界门后退到第二张石椅处,将丘处机大半个身子都笼在暗处。   陆常仪道:“丘道长不走?”   丘处机冷冷扫了她一眼,不说话。   巨石轰然落下,巨石体积庞大,重量惊人,落下时整个石厅都微微颤动起来,发出的沉闷声响像是打在心上一般,和骤然而至的黑暗一道,给人以压迫感。丘处机站在暗处,看着青铜灯作为唯一的光源,忽明忽暗闪烁,沉着脸色等待对方开口。   陈照水道:“如果我不熄灯,你能不能就呆在外厅不进来?”   丘处机道:“杨康下落。”   陈照水抿了抿唇:“若无必要,我是不想动手的。”   丘处机已经抽出长剑,戒备地看着逆着光缓步向他走来的少女。   陈照水在界门处停下,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我不熄灯,也不伤害你,你能不能就呆在外厅不进来?”   丘处机道:“不能。”   丘处机的不字刚出口,陈照水已经抬手掷出四只长箭,那是太行山特有的箭只,坚韧锋利,可以承受深厚内力,此刻在寒灰更然的加持下,速度更为迅猛,带着破风之声,射向丘处机丹田处。   丘处机见此招,心下便知陈照水内力精湛,不敢轻敌,于是横剑斜削,自左而右横扫数尺,正是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长箭轨迹在这一击之下偏离,扎入脚边岩石,发出近乎金玉的响声。正值丘处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陈照水已经跃起数尺,脚踩剑身,指点眉心。   石室昏暗,陈照水指尖的金红光芒像是一轮小太阳,带着灼热气浪和耀眼光芒,将她严肃认真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丘处机顾不得强光带来的双目刺痛感,猛地压下腰,手中长剑向上一送一翻,是一式凭高酹酒。丘处机招式正中平和,不以诡谲为长,陈照水预判就显得更为轻而易举,轻轻盈盈迎风而起避开剑刃。   如是又过了二十来招,丘处机越打越心惊——陈照水总是能猜到他下一步是什么,凭借高明轻功避开了所有的剑招,他虽有年长与兵器之利,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她。   衣袖翻飞,长剑破空,石厅暗处被这些声音充盈,为丘处机的质问做了应景的背景音:“你会全真剑法?”   陈照水道:“我以许系剑术启蒙。”   许系剑术是天下剑法的总纲,由元岛先辈许引酌所订,自此之后,天下剑法均由其演化而生。元岛之外,许系剑术已随时间流逝而失传,但由它演化的千万剑术仍然得以流传,若只论招式本身,不提内力运转,则它们最终都可以分割为许引酌所总结的十一式。陈照水虽不像袁松声、陆常仪那样在剑道之路不断前行,但只靠其启蒙,也足以预判剑客招式。她旧日所说“不怕用剑的”,正是源于此。   丘处机不曾听闻许系剑术,此时只当是托词,便不再多言,改用同归剑法应敌。这套剑法剑法只攻不守,直击要害,力求与敌同归于尽,是当年为了对抗欧阳锋才创出的武功。丘处机武艺高强,此时用上拼命的打法,威力颇为可观。   场面急转直下,陈照水匆忙之间只能一式琨玉秋霜打上剑身,令剑刃为冰霜所覆失去锋利的特性,再以鹰撮霆击连敲剑身五六次,硬生生在剑花中撕开一道口子,才得以抽身而退。   丘处机正欲追击,不经意间看到陆常仪已不在原处,警兆突生,立刻反手挥剑,斜砍于身后。黑暗中铁器相交,长剑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落在地上,不待他改用昊天掌,后颈处已经搭上了一只冰凉的手。   寒气自颈部扩散至躯干四肢,所过之处内力运转迟滞,无法反抗。等寒气笼罩全身后,丘处机已感觉周身僵硬不能动弹,彻底丧失反抗能力。   陈照水已经回到了内厅,正在将连盏青铜灯的火光逐一吹熄。   丘处机眼睁睁地看着点点烛光消逝,只觉自身生机也随之耗散。在无边黑暗中,恍惚又听到一个声音。   它说,——。   它说什么?   丘处机已经没法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获得丘处机X1,到时候应该去全真教索要多少赎金呢,怎么都应该比胡铁花值钱吧【并不 所以说孤身留在人家老巢,风险是很大的,尤其是对方和你有不少过节   ☆、第四章   随后的几天里,那些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武功高强的英雄少年都未曾出现,只有跟风而来的一些小门小派,像是武林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以至于大家都忘了青冢难得的服软,齐齐投身于新的事件。   来者地位不高,自然说话都很客气,提的要求也合情合理,陈照水也就客客气气地问明白事情经过,再加上陆常仪的回忆补充,就顺顺当当地散发金银,只是那些誊抄的秘笈没有人肯去接收,宁可舍本求末要些神兵利器。   陈照水又向他们打听大侠们失踪的缘由,来者只苦笑道:“仿佛有几位老前辈还有他们的弟子中了奇毒,这几天人仰马翻的,哪有空来这里。”   青冢向来不通医毒,既然赖不到自己头上,陈照水就不再多问了。   -   第七日正午,青冢大门重开。   巨石落得快,重新升起却很缓慢,它在滑轮机械的作用下,一点点将外间的阳光放入阴暗寒冷的石厅。青冢门口空空荡荡,阳光只能照亮起空气中飞尘,安宁寂寞,让人无端想起在元岛忙里偷闲的时光。   陆常仪将陈照水搂在身侧,笑道:“难得今天没什么人来,要是这二十天都像今天一样就好了。”   陈照水侧过头,将下巴也搁在陆常仪的肩上,含含糊糊地道:“上回你教我的山歌,我又忘啦。”   陆常仪道:“你本来就没学会。”   陈照水露出一个颇为狡黠的笑:“要是我学会了,得再想别的借口叫你唱呢。”   陆常仪大笑道:“你还要借口?我什么时候没应过你?”   陈照水道:“我不管,我就是喜欢听你唱。”   于是陆常仪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清了清喉咙方才转身唱起山歌来。她用的是家乡语言,干净利落,有着山林风气,与高亢激昂的歌调相辅相成,隐约之间仿佛有金石声,与风声相和,更是动人心腑。她舒展双臂,袖袍无风自动,把舒朗的神色衬得豪气万丈,将少年得意演绎得淋漓尽致。   歌至最后一处低音,陈照水突然道:“你错词了。”   陆常仪歌声一顿,笑道:“你倒是说说我唱的什么?”   陈照水含了一口气在嘴中,将脸颊撑得鼓起,露出颇具孩子气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虽然听不懂你家乡话,但我早就把音节记下来了,才不是你唱的那几句呢。”   陆常仪往前走了半步,微微弯下腰对陈照水道:“是的是的,你最聪明啦,谁都比不上你。”   陈照水顺势一点陆常仪额头:“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你不如说一说新换是的什么词?”   陆常仪道:“只不过是唱串了,那是小时候乱编的曲子,傻乎乎的,说出来太尴尬。”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既然说出来尴尬,那就译了唱出来嘛。”   陆常仪仍旧面带难色,陈照水就一遍一遍地喊“常仪,常仪”,她被缠得没办法,只好道:“你等等,我扮成刘春生再唱。”   -   这首曲子确实有点尴尬,是典型的悲词欢乐。   歌曲欢快跳跃,闭上眼静静去听曲调,甚至能感受到草木生发的意蕴。只可惜陆常仪的词只是强颜欢笑的语句。   陆常仪先唱上半阙:我歌唱鸟儿在天上飞,我歌唱鱼儿在水中游,我歌唱鹿儿在林间跑,然后再强加上一句呀,风能带来远方的客人。   她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事一般,用还带着欢兴余韵的语音向陈照水道:“你还记得那只拉车的蓝凫吗?有三丈那么长,像大雁的那个。”   陈照水只回应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陆常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样子哟……”   陈照水道:“我这样子怎么了?”   陆常仪道:“没,没怎么,就是和你从前认不出穴的样子一样,比我的歌词还要傻一点。”   陈照水挑了个眉,倘若她未曾眼盲,这应该是一个似嗔未嗔的瞪眼。陆常仪见状连忙接着去唱山歌的下半阙:我歌唱盛开的花铺满山坡,我歌唱甘甜的雨润泽大地,我歌唱丰收的人欢声笑语,然后再强加上一句呀,远方的客人与我同乐共欢。   她唱到最后一个“欢”字的时候突然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拖得很长,只觉得事情几乎已经发展到最尴尬的情形——门外站着一个衣衫整洁的长须老人。不过陆常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倘若本应该尴尬的人神色坦荡,那么尴尬的就会是旁人,于是她仍旧保持着略带笑意的表情,和来者打了个招呼:“哟,远方的客人。”   那老人面容和善,笑吟吟问道:“怎么不唱了?”又看见陆常仪身上挂着块木牌,就讲其上文字念了出来:“刘、春、生,你这女娃的名字倒像个小子。”   陆常仪不会易容,说要扮成刘春生,其实也只是随意找了木料写上几个字,做些骗人骗己的事情。现在被老人说破,她仍旧屏住脸色不变,只悄悄将木牌震碎罢了,又道:“阁下来我青冢,所为何事?”   老人拉拉自己耳边垂下来的长发,神情甚是得意:“我老远听到有人唱山歌,找了半日才找到这里。”   陆常仪道:“然后呢?”   老人道:“然后你就不唱了。”   陆常仪看看老人,又看看陈照水,只觉得他们两个在某些方面有共同之处,唯恐这个陌生人也要和她对唱山歌,连忙道:“此处非太平之地,还请阁下离去。”   陈照水亦道:“你走罢,要是被一会儿来寻仇的人撞上,连你一起打杀就不好了。”   老人一愣,随即坐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扭头道:“我就不走。”   陆常仪见此形状,差点以为他也散功影响了神智,正想开口,脑中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你是周伯通!”从前陆常仪见到周伯通的时候,他总是不修边幅,如今收拾干净气质就大为不同。   周伯通见陆常仪认得他,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喜神色,笑道:“女娃娃,你知道我?”   陆常仪缓缓道:“我们尊主有个师兄叫梁初成。”   周伯通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梁初成?把九阴真经抄了百多个版本乱传的梁初成?他在这里?”他说话的语速极快,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陆常仪道:“早不在了。”梁初成事务繁忙,只是趁着休沐时候出来转一转,留下不少恐怖传说就又回元岛办公了。   周伯通用力抓着自己的胡须,恨不得口呼天、头抢地:“我不该过来的,我不该来的。”   陈照水笑道:“既然是周道长,安危之说是我多虑,还请坐下和我们说说话罢。”   周伯通往后退了半步,戒备道:“没什么话好说的。我师兄上回和梁初成说了半刻钟的话,全武林都在传九阴的正本在全真教。谁知道你这个小娃娃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陈照水只觉得好大一口黑锅被扣在自己身上,真是百口莫辩。她只能拔高声音威胁道:“你若非这样想这样做,我改天就告诉人,你要改练吕祖采金歌。”   周伯通呆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坐在石椅中的小姑娘,既吃惊于她知道采金歌,又惊惧于她如此直白地诉诸于口,更想不通她怎么能反应如此迅速,想出这种直击痛处的威胁来。   陆常仪忍不住咳嗽了一下:“这样不太好吧?”   陈照水道:“那你去留下他?”周伯通站在门口,落石已经来不及,而她们又不能真的冲出石厅,是决计捉不住他的。   陆常仪立刻改口道:“您的主意妙极了。”   周伯通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怪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你们可千万别乱说。”   陈照水露出一个颇为狡黠的得意笑容来:“我久居青冢不得外出,周道长可否讲讲武林里有趣的故事?”   周伯通揉了半天胡子,才磕磕绊绊地讲了一点北丐洪七公的事情,说他在皇宫盗取御膳房美食。   陈照水听得目瞪口呆:“这样也可以?乞丐身上总会有气味,厨房香气再盛也压不过去的。”   陆常仪一挑眉,侧过身道:“我见过他,他收拾得蛮干净的,手脚利索一点,大概也能偷到东西。说起来,周道长最近打扮地也颇为齐整。”   周伯通脸上一红,几个空翻跃过界门,高声道:“这有什么值得说的?”   见对方闯入内厅,陆常仪脸色遽变,抬起一脚踹向他下盘,又将剑横举,平平拍向其胸腹。周伯通身体柔软地像一页宣纸,轻轻一拧一翻就从空隙中越过,直直迎上陈照水如流云般的长袖。   周伯通运转内力于手心,对着衣袖打出两拳,孰料绸缎柔软不受力,他将大半心神落在衣袖上,唯恐此中藏有杀招,此时察觉不对变招已晚。陈照水将手从长袖中探出,轻柔地按上他的左肩,令他身形不由自主地一滞,被陆常仪寻了空一把捉住衣领丢了出去。   陆常仪的呵斥声这才传到他的耳中:“你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只打配合就是那么厉害!设定是陆常仪DPS,陈照水T。没有奶。 唔,说起来,我固定每周五晚上更新怎么样,无论这礼拜写了多少、有没有写,都在这个点放出来 —————— 啊,今天才发现QAQ谢谢小天使 蓝田玉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2 22:26:41   ☆、第五章   周伯通上下挥舞着手臂,极为不满地抱怨道:“你们不让我走,又不让我过来!没有你们这样做事的!”   陈照水缓和了神色,轻声细语地解释道:“你非青冢人,过了界门是要出事的。我们出手急了点,实在对不住。”   周伯通道:“我就没有出事。”   陈照水不免腹诽,周伯通是没事,要是让外人知道跨过界门毫无危险,那她们自己就要有事了。她拍在周伯通肩膀的那一掌,稍带了些牵萝莫补的法门,于经脉丹田有轻微伤害,于是哄骗道:“时间短,效果不明显而已。你将内力转上一个周天,丹田是不是有点疼?等你待久了,连经脉也要没啦。”   周伯通将信将疑,看了陈照水好一会儿,才又气鼓鼓地坐回石椅。   他道:“你们不会想学黄老邪吧?”   陆常仪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们是不会把你熏瞎毒哑让你日夜做活的。”   周伯通道:“不瞎,只是聋哑。”   陆常仪道:“好好好,聋哑聋哑。”   陈照水则道:“说起来,蝙蝠岛的仆役有一半是盲人。难道住在岛上的人,都喜欢用身有残疾的?”   元岛的岛主膝盖中了一箭,生疼生疼的。   陆常仪歪着头想了想:“可能是黄药师的个人趣味。他的徒弟们不也是非瞎即瘸么?”   桃花岛的岛主心口也中了一箭呢。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你说的很有道理。”   周伯通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随手给黄药师泼了一盆脏水,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竟鬼使神差地道:“他还有个女儿。”   陆常仪道:“那个芙蓉花姑娘?我听说她出桃花岛了。”   她的话才说完,门外就传来一个清脆声音:“谁在说我?”   -   只见一个白衣的少女缓步走入,她年纪比陆常仪略小一些,头发上束了条金带,日光一映,更是灿然生光,让人只觉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周伯通围着少女转了一圈,笑嘻嘻道:“你就是黄老邪的女儿?你和你母亲像极了。”黄药师早年欺骗周伯通,说是夫人好奇,想翻阅九阴真经,实则是让夫人在一刻之内背诵默记。因为梁初成做过的“好事”,周伯通并不把手头不知正误的本册当回事,即使想通其中内情也未拜访桃花岛要个说法,自然也就不认识黄蓉了。只是可惜陈玄风和梅超风不知此中详情,于是盗书出走,间接害死师母,连累师兄弟一道被逐出师门。   黄蓉微笑应是,又与陈照水、陆常仪问候。   陆常仪道:“这位是周道长,中神通的师弟。”   于是黄蓉又与周伯通认亲:“原来是周大哥。”郭靖与周伯通结拜,于是她也跟着她的靖哥哥一道称呼他为大哥。   周伯通被叫得浑身不自在,再加上他本就想离开,便道:“你们几个定要说正事,不好玩不好玩,我要走了。”   因桃花岛人来了,陈照水也不勉强:“周道长离开的时候,还请务必到山脚的五合亭歇一歇。”她一说完,周伯通就已窜出石厅,只留下一句极遥远的“知道了”。   周伯通一走,陆常仪的脸色立刻沉肃下来,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黄蓉微微一笑:“我来看看师侄。”   陆常仪立刻站起身,将陈照水掩在身后,高声道:“这里没有你的师侄!”   黄蓉像是在哄孩子一般,颇为和气地解释起来:“陈师兄和梅师姐虽铸成大错,但孩童无辜……”她话才说道一半,就被陆常仪厉声打断。   陆常仪一甩衣袖,目光凌厉得几乎称得上择人欲噬:“我说过多少回了,她虽姓陈,和陈玄风半点干系都没!”   黄蓉道:“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何必非要这么说话呢?”   陆常仪气得眼角都泛起红,但又不好针对黄蓉做些什么,只能用力握住剑柄直至指节发白,再以杀气恫吓这位少女。陈照水虽不能见她神色,却也能感受到她的满腔愤懑,于是也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稍往右一推,露出自己大半张脸来。   陈照水道:“听闻桃花岛门人皆是妙有姿容,风情都雅。我这样的相貌,怎会是你的师侄?”   陆常仪反应极快,完全不顾陈照水其实在三人之中颜值垫底的事实,强行道:“你自谦得也太过啦。濯濯如春月柳,再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的。应当说桃花岛如何能出得了你这样的人物。”   陈照水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表情,扭过头道:“最好看的不是你么?你着男装的时候,多少小姑娘向你扔瓜果。”   陆常仪想到久远的往事,不由咳了一下,因为尴尬,倒令剑拔弩张的氛围大为缓解。她扮作王孙公子时,相貌俊秀极讨人喜欢,被年轻姑娘整日的争相讨好,根本不得闲暇,最后还是陈照水假做她夫人才把人捞出来。   陈照水又对黄蓉道:“我确实不是你们家的孩子,我生于青冢长于青冢,不曾与你们有交集。”   黄蓉道:“陈师兄和梅师姐将孩子托孤给了梁初成梁君侯,算算年纪,确实与你仿佛。况且之后发生的很多事情,也确与你有关。”   陆常仪想了想陈年旧事,却只找出一桩:“你是说山脚下的桃花林?那只是为了割桃胶,绝不是纪念你父亲。”   黄蓉笑道:“怎么会是这个?天下桃林那么多,难道都是桃花岛的门人不成?我只说一件,梁君侯旧年曾领着一个小姑娘去看望曲师兄和陆师兄,都说眉眼与陈师兄极像。”   陈照水大概能猜到接下来的事情,于是道:“那只能说她是你师兄的女儿,却不能说我就是她。”   黄蓉道:“她叫‘阿水’呢。”   陈照水道:“大约是巧合罢。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巧合,比如你和你的父亲恰巧都姓黄,而我和你的陈师兄恰巧都姓陈。”   黄蓉忍不住反驳道:“这才不是恰巧!”   陈照水道:“好吧,常仪和你的陆师兄恰巧都姓陆。”   陆常仪一挑眉:“你看,真巧。”   -   门外风声飒飒,吹扬起绿色波涛,现出一点青衫与半管笛声。   黄蓉不由大为惊讶:“爹,你怎么来啦?”   青衣直缀的中年文士沉着脸道:“我怎么来啦!找你来了!”   黄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极啦,好极啦!”   黄药师道:“了什么心愿?为了找你这鬼丫头,还管什么心愿不心愿。”   黄蓉见父亲为了自己顽皮,竟违愿破誓离岛,当下软语说道:“爹,以后我永远乖啦,到死都听你的话。”   陈照水和陆常仪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这对父女交流完毕。她们两个活像是游戏中的BOSS,只能呆在某个固定的位置,等着玩家们一一前来挑战,再根据玩家的水平给予一定数量的金钱、道具,而当某个玩家实力不足的时候,又会呼朋引伴,叫来水平更高的亲友,倘若是孤家寡人,那就只好找到机会脱战逃离。现在情况,则是精英玩家黄蓉,叫来了全服顶尖高手助阵。   陈照水在陆常仪鬓边低声私语:“我怎么感觉他们说话的句式有点熟悉。”   陆常仪道:“我也觉得。”   黄药师这才看向这位不在袁先生身边的袁二姑娘:“你是玄风和超风的女儿?”   陈照水道:“不是。”   黄药师接着道:“原来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陈照水又说了一遍:“我真不是。”若非陈玄风和梅超风已经身故,她几乎要把人捉过来对质了。   黄药师冷冷道:“哦?你是不肯认了?”   陆常仪恨得不行,实在是受不了桃花岛的人成天地认错人,但又不能说陈照水才来这边没几天,把编了这么多年的谎戳破。她不敢出声抱怨梁初成,只能在心里骂他在外不管做什么事业,总是假装陈照水也在,营造出身份神秘的继承人的身份,常常让人一不小心掉进坑里。有时候陈照水报一下自己的名字,就会跑来一些奇怪的人说是积年旧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小主人,要带她回去继承产业,或是跪在地下哭着告罪说未能保全产业。   她的手正要再次按上剑柄,脑中灵光一现,道:“她有个堂姐,叫陈扶风。倘若陈玄风真是她长辈,如何会重名?”   弱柳扶风,闲花照水,这是一对极文雅的名字。   黄药师道:“如何不能?”   陆常仪终于没能忍住,用家乡土话爆了一句粗口。 作者有话要说:  陆常仪还是一如既往的无原则吹捧陈照水,不要被她的话骗了。周伯通跑了,陈照水就只能颜值垫底了,其实妹子最好看的是眼睛哟,可惜瞎了   ☆、第六章   陆常仪从未如此殷切地希望顾飞白在这里。虽然她总是嫌弃顾飞白是个只会治外伤的大夫,除了以一副好口才没什么像样的伤害手段,但现在这种糟心的局面,恐怕也只有顾飞白能解决了。她在陈照水的助阵下,倒是不担心动手的事情,但就为了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就兵刃相向,实在太过奇怪,更可况桃花岛的人一向对她不坏,不能像对待太行山的姑娘一般去对待这对父女。   陆常仪努力回忆着顾飞白曾经的英勇事迹,模仿他说话的口气,低声叹道:“你高兴就好,横竖这种事情本就没什么要紧的。”   黄药师皱着眉看向陆常仪,显然对这种语句极为不适应:“你此话何意?”   陆常仪道:“当初刘春生自负军费起兵攻打金国的时候,宋国的百姓几乎当他是英雄,朝廷更是因为他骁勇善战,还给了他一个爵。”   黄药师道:“他后来攻占吴淞江下游,几乎自成一国。”   陆常仪道:“他如何肯卸甲替宋国的官家种芙蓉?等他抵抗起宋国的军队,宋国的百姓就开始骂他是佞臣。可刘春生从一开始就不曾是宋人,更不是金人、蒙古人,也不曾朝拜哪个王朝,这样的斥骂就很没道理。”   黄药师稍稍侧过头,看向左侧被人折损得只剩些残枝的金树,似有似无地低哼了一声。种芙蓉是岳飞的典故,而他祖辈正是因替岳飞求情才遭贬斥。   陆常仪接着道:“你们总是喜欢追本溯源,必要分清一个人是哪国的,又是谁的后人,将血脉看得极重,有时候为了争某位先贤是谁家之族,还可以吵上几十年。但我们青冢不是这样。”陆常仪一字一顿地道:“青冢就是青冢,刘春生就是刘春生,没有国,也无所谓出身。”   这些话是从前顾飞白用来形容元岛的,但能进青冢本部的也就只有元岛的人,这段话用在此处也没什么不恰当的。   黄蓉怔怔地看着陆常仪:“没有国?没有出身?”   这回说话的是陈照水,她的面上极为罕见地带了微弱的愁绪:“你可以把青冢当成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国,这个国里的人不那么在乎宗族血缘。有亲人固然好,没有也不算坏。我如今这样过了许多年,无论是不是你们桃花岛的血脉,我都只当作没有了。”   我的大姐姐啊,我和顾飞白在元岛过了这许多年,只能当作没有你了。   我在华亭的家啊,既然我已经叫岛主征走了,也只能当作没有了。   -   陈照水的惆怅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黄药师开始讲家国道义了。   陆常仪维持着一种想出去做过一场和担心闹出更大事情的微妙平衡,她此刻的暴躁比错认徒孙时还要厉害一点,只是理智让她能不像对待顾飞白那样对付黄药师,毕竟黄药师和她不过是陌生人,亲近程度远远不能支撑玩闹似的追打。陈照水担心她压制不住火气,只能搂住她的左臂,无声安抚。   等黄药师一句“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驳斥陆常仪“那是你们的规矩”后,陆常仪终于挣开陈照水。   她扬起双臂,神色张扬明艳,灼热得好像是满盈热血,声音似金似玉,遥远得好像是声声战鼓:“是啊,忠孝大节,若非如此,若非如此,若、非、如、此。”她的咬字一次比一次用力,几近杜鹃啼声,最后又硬生生化成一句叹息:“含□□说宫中事的前头一句是什么?我竟给忘了。”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什么前头一句,分明想说的是后一句。   就连不敢说也不敢说,因为岛主会知道。岛主不在意众人不经意的玩笑,却极看重他们能否长成她期望的样子,以及对元岛的归属感。于是全压回胸口,像往日一样装作不记得国破家亡因谁而起,装作不记得她是怎样被押到元岛挂上玉佩。顾飞白在堂妹因他而被骗到元岛的时候,尚敢伏地大哭求岛主放陈照水回家,她的勇气却早就随山河一道破碎了。   平日里谁会和她们说家啊国啊,既然称呼岛主为族长,这些东西就都已经没了,口中说着回家,其实回的只能是元岛。黄药师几句话,就让这两个人想起了真正的故乡,但日子还要过、还要挨,于是闭上眼再一次将久远旧事锁起。   陈照水轻声细语地道:“我们不说这件事情了,好也不好?”   黄药师皱眉看着被戳中痛处的陆常仪,不明白她满腔的愤懑从何而来,只是他一贯洒脱不羁,也就随手揭过。但除了这些事情,实在没有别的可以说,于是四个文化人坐在一起,闲聊了几句诗词,就又散去。   石门轰然落地,星星点点的烛光中,陆常仪半屈着身子被陈照水搂在怀里。   陈照水用带着水乡韵味的嗓音轻声唱起歌谣,温温柔柔地淌进暗色中。她唱道: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   然后弃了后半截词句,握着陆常仪的手缓缓踱入石室深处。   -   江湖人真的忘了青冢。   全真教是在第二十日的暮色中赶来的。   青冢埋藏着大量火药,垂辉千春的藤蔓缠缠绵绵地扣着纸包,让岩壁每一处关节点都能够被火药威力笼罩。陆常仪和陈照水就站在石厅之外,等待被烁玉流金引燃的引线被一寸寸烧去。   陆常仪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些微血迹,她在长袍之短外系着一件绯红色斗篷,斗篷是旧时李寻欢所购,陈照水穿着嫌长,在她身上却显得有些短。陈照水此时卸了玉冠,绑上紫翡的珠串,和陆常仪发间的红翡在夕阳下一道闪烁起朦胧的光。这二人并肩而立,都敛去了神色,安静得好像是雕梁画柱中的屏风。   骏马嘶鸣,几个青年人簇拥一个中年道士停在不远处,遥遥看着幽深石洞中冒出暗淡火光,手中则用力拉着缰绳,防备骏马因巨响而躁动。   引线烧的极快,不过几十息的功夫,山体就开始摇晃,爆炸的响声和气浪被骤然落下的巨石所阻,只透出压抑的音色。陆常仪这才上前,手掌抹过石碑上的“青冢”二字,细腻石粉从掌心滑落,等震动退去,石碑最后一点痕迹也消磨殆净了。   为首的一个灰袍道长翻身下马,缓步走来。他神色温和,长眉秀目,颏下仅有疏疏的三丛黑须,手上拿着一柄拂尘。   陆常仪还在扶着石碑轻轻喘息,于是陈照水转过身道:“你是谁呀?你身后的又是谁?”   道长道:“贫道全真教王处一,身后皆是全真教门人。”   此时光线不似石厅内的黑暗,王处一看清了陈照水那双毫无焦距的眼,不由心中一突,等再细细打量这位青冢的新主人的时候,又觉得她气质独特,有气定神闲之态,能轻易让人心生好感。   陈照水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玉阳子道长。道长来迟一步,青冢已散,恩怨皆了,没什么公道可以讨了。”   王处一道:“我来此是为了丘师兄。”   陈照水道:“我们对他够好啦,不曾伤他,又留了防身的东西与他,后来还请人护送他会全真教。”   王处一想起周伯通拿着那副有剧毒的铁手套玩耍的场景,实在很难昧着良心同意“护送”这个词,只能道:“还请解了寒毒。”   陈照水往后退了半步,站在陆常仪的身侧:“不是毒,只是寒气。只要在暖和的地方待着,他行动是无碍的。”   王处一道:“那内力又当如何?”   陆常仪已经站起了身:“先把他徒弟的事情弄好。他总是要打打杀杀的,倘若和你们一道摆了天罡北斗阵,这才要出事。”   王处一沉吟片刻道:“还请到重阳宫商议。”   陆常仪轻笑一声:“陕西的菜色不好,我不要去。”   王处一面露惊愕,显然未曾料到陆常仪能说出这样的话,于是道:“嘉兴如何?邱师兄的赌约将近,不妨就在此处相商,也可将赌约做一了解。”   陈照水低声对陆常仪道:“他们和江南六怪联手,你现在还能对付?”   陆常仪道:“那边有河,不打紧。”她熟习水战,纵使遇到极糟糕的情况,往水中一跳,总能叫人无法追击。   陈照水叹道:“也对,况且有一半的人用剑呢。”又对王处一道:“我知丘道长不能独行,你们师兄弟想一起来也成,只是不要带上旁人。”   王处一自然应下,又细说了赌约中的时间地点。陆常仪一贯是好信誉,他也非毁约之人,故也不再多话,分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过渡章,后面就可以好好走原著剧情啦【并没有 元岛由岛主和一群苦中作乐的倒霉苦力组成。建议配合顾飞白在岛主面前和面后的表现,以及“细论起来堂兄顾飞白反倒不算最亲厚”来体会。 这章出现的两首诗,一首是宫怨,一首是春怨,遣词都非常漂亮,这里采用引申的意思。毕竟目前都是单身狗呢。   ☆、第七章   嘉兴下起了绵绵细细的雨,带着清爽的冷意,将这座古越名城变得朦胧。   赵王完颜洪烈将醉仙楼包下,与儿子完颜康一同坐在窗边。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渔民撑着小船拨开菱叶缓行,留下一串波纹。碧水翠叶之中,又有蓑衣少女低声说着吴侬软语,将平凡风光变得格外心旷神怡。   然而完颜洪烈不通武艺,此次出门又将亲兵都留在了驿馆,心中难免不安,无暇欣赏此处美景。他虽紧张,对完颜康仍旧是和颜悦色:“这些日子可有受什么委屈?”   完颜康道:“爹也不知道儿子在哪?”   完颜洪烈道:“那陆常仪只给了你的手书与信物,说担心我知道你在何处后,不免要露出行迹,被人知道。”   完颜康笑道:“儿子就在伯父宫里,哪里会受委屈?”金主一贯宠爱完颜康,听说他要藏匿身形,就留他进了宫。皇宫重地,江湖人鲜少前往,又难免灯下黑想不到此处亦可藏身,竟无人找寻到他。   完颜洪烈叹道:“皇兄总劝我安心,原是这个缘故。”   完颜康突然指向窗外道:“陆姑娘来了。”   陆常仪走的是水路,不撑船不支桨,一步一步踩着湖水前行。她走得不快,却比飞驰更难。寻常江湖人或许能凭燕子三抄水飞掠过水面,却不能像她那样如履平地,闲庭缓步,这全然是御水行之功了。等到了楼边,她足尖稍一用力,跃起数丈,轻盈得像是冬日雪花,无声无息地飘窗而入。往外望去,湖面上却连大一些的波纹都不曾有。   完颜洪烈赞道:“好轻功。”   陆常仪只微微点头致意,仍旧站在窗边。过了一会儿,窗沿现出一双白玉般的手,还有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常仪,窗子该怎么翻呀?”   陆常仪道:“弯下腰,跳进来就好。”   于是窗外的陈照水也以相同的姿态落了地。陆常仪还想再和陈照水说点什么,突然脸色一白,捂住心口倚靠于墙,不多时额上已沁出薄汗。陈照水知道这是元印反噬,这一个月来已经发作了四五回,岛主拿走了陆常仪的元印,每次使用时的反噬却仍旧要陆常仪来承担。   陈照水扶着陆常仪坐下,等她缓过来后才道:“发作得这样厉害,那边大概有不少麻烦。”岛主对岛众虽不算好,但也爱惜艰难养成的人才,绝不肯为了小事而折损属下,好比一个木匠或许会不在乎锯刨锉凿上的划痕,却不会为了烤火而焚烧工具。陈照水被废后,岛主震怒尤盛,非止族灭祸主,更是几乎屠了全城。对于陆常仪也是同理,如此频繁地使用元印乃至多次反噬,必然是极为棘手的事情。   陆常仪还裹着那件不算合身的斗篷,手中捧着一盏热茶。她唇色苍白,却不肯蹙眉,反而挺直身子端坐,不肯露出弱色。她面带病容,舒朗俊秀之气丝毫不减,只是不似旧时少年意气、明亮张扬,改作沉稳儒雅,更似兰芝玉树。完颜康本就知她貌美,此时见了另一番风流,竟也生出恍惚来。   完颜洪烈年长,心中又常念王妃包惜弱,倒不曾有异样。他看陆常仪脸色不好,兼之今日这桩事全由他请求照看完颜康而起,于是关切道:“陆右使身体有恙,可要延医?此次出行我也带了几名杏林好手。”   陆常仪摇了摇头:“缓过这阵就好,这疼我还忍得。世间已无青冢,赵王还请不要称呼我右使了。”又介绍陈照水:“这是我的同门,姓陈。”   完颜洪烈便称呼“陆姑娘”、“陈姑娘”。   -   过了不多时,四位道长与五位江湖打扮的男子一道上了楼。   因丘处机身中百泉冻咽,马钰、王处一、谭处端三人便陪他一道前来,只留下另三位师弟在重阳宫主持抗金事宜。   而那五位江湖人是一老一少并三个中年人,老人自然是“凶”过陈照水的柯镇恶,少年则是郭靖,江南七怪中,张阿生已死,韩小莹留下照顾刚解了毒元气未复的南希仁,其余人到都来齐了,人数刚好与全真七子齐平。   陈照水侧过身向小二打了招呼:“人倒比我想的要多,你将干果蜜饯捡好的再上十碟。”   柯镇恶冷声道:“我们过来不是为了点心的。”   陈照水道:“那就摆在桌子上,气味也好闻。”   陆常仪摆了摆手:“算了,别计较细枝末节了。”   在青冢的时候,陆常仪惯是以陈照水为先,现在情形不同,她便做起主来,倒让江南四怪大为惊讶。陈照水应了一声,又等完颜洪烈请来者坐下,就开始慢条斯理地讲道理了。   陆常仪斡旋的时候极为干脆利落,带着一种霸道替人做主,又能叫人不得不屈服于她的仲裁。顾飞白则不同,他以言语为兵,举止客气有礼,但当对方想要跳出他留好的余地时,又总能将人重新拉回预定轨迹上。   比起这两位,陈照水做的事情才真正像是调停,而非官府断案。   她道:“今天要说的事情有两桩,世子那桩涉及的人多一些,就先说这桩罢。我们今日既然是调解,就不要动手失了和气。”她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轻笑道:“刘春生从前说过的,逞凶斗横纵然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却不能解决问题本身。”   刘春生没说过这种话,以他的学识与性格,只能说出“打什么打,反正都打不过我”之类的语句。这句话是原随云教她的,原话是“杀他固然于事无补,但亡羊补牢总是不错的”,现在被她反着一说,倒也似模似样。   来者之中,马钰身份武功最高,于是应答道:“自然。”   完颜康道:“自然不会与诸位长辈动手。”   此时没了青冢的包袱,陈照水说话的时候就又是温声细语:“既然说的是世子的事情,上一辈人的旧事都过去罢。”她先对丘处机道:“你要体谅世子的难处。倘若我现在告诉你,你是蒙古人的弃婴,然后叫你与你师兄为敌,你心里苦不苦?”不待丘处机答话,又对完颜康道:“你师父好赖教养了你十年,赵王又一直这样宠爱你,虽没有对他们都言听计从的道理,但你做事时也要体谅他们的心意。”   陈照水说话的时候,令马钰生出一种荒谬之感,他恍惚还记得孙不二替村民调解纠纷时,用的也是这样的语气。   丘处机因百泉冻咽之故,极为畏寒,此时穿着一身夹棉的道袍,看上去有些臃肿,不复原先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听了陈照水的话,不由道:“这,这不一样。”   陈照水道:“当然不一样,我不是你师父,没有大义可以压。”   丘处机吃她一噎,想要起身,被马钰一扯袖子,方才作罢。   马钰道:“他毕竟是杨义士的儿子,陈姑娘欲待如何?”   陈照水道:“按我们家里的看法,生养以养为先,情义亲属皆是一日日相处得来。杨,杨什么来着?”陆常仪接口道:“杨铁心。”陈照水接着道:“杨铁心只不过恰好是世子的生父,也无多少纠葛。这桩事情说到底,只与丘道长、赵王、王妃与世子相关。这桩事情我与常仪理应不参与其中,只是两方实力悬殊又无开诚布公的机会,才有今日之事。具体如何却要你们商定了。”   陈照水说话很客气,这回就没有人觉得被冒犯了。但正因为她把道理讲全,却不给出特定提议,一时之间也无人说话。   小二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他不知客人们为何突然安静下来,又见他们是江湖人士,唯恐要有械斗,不免战战兢兢,将果碟摆上桌案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马钰这才提议道:“就如甄志丙那件事,如何?”   甄志丙的父亲原先是刘春生军中的小统领,后来伤了膝盖就退伍,得了这么个儿子,令他拜入全真教。再后来全真教与青冢起了龌龊,甄志丙就遇了与完颜康类似的难题,刘春生转手把事情丢给陆常仪,陆常仪就让他在两者中挑一个,选了一个就与另一个完全断绝关系,往后只当是萍水相逢。   陆常仪低低得咳嗽了几声,对完颜康道:“马道长的意思是,你要么跟着丘道长,与赵王断绝关系,要么反着来。你选完后,大家都不与你为难,也不以舆论相逼。”   陈照水替陆常仪又换了一盏热茶捂手:“有点难吧?我记得金国的国主脾气不好。”   完颜洪烈的神色有些勉强:“皇兄那边,我自会斡旋。”他心里一面想着完颜康总是与他亲近些,一面又担心王妃与杨铁心旧情未了,而儿子要跟着母亲一道。   马钰则是顾忌着丘处机的伤情,也点头应是。他曾拜访少林,却得出非青冢无法医的答案,不免对着陆常仪要多几分退让。   完颜康看看养父,又看看师父,最后却求助似得看向陆常仪。   陆常仪这时候却心硬似铁,不再像从前那样给他建议:“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得自己做主。”   完颜康知道陆常仪能帮到这里,全然是因为赵王从前的请托,再加上陆常仪看到赵王就想起袁松声对她的爱护。他终于低垂下了头。   -   他想起了养父手把手教自己习字。   他想起了母亲在破旧小屋中垂泪。   他想起了生父的那一杆破旧□□。   他想起了师父突如其来收他为徒。   而这些旧时事,仿佛都伴随着金宋征战的声音。陆常仪从前的话又响起: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也是人啊,凭什么叫人作践。   是啊,我也是人,他这样想,可我是金人还是宋人?   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怎么偏生就是他要遇到这种事?   等茶水换过两盏,完颜康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撩起衣袍对着丘处机磕了个头:“师父多年教导之恩,我时刻铭记在心。”话毕起身,站到了完颜洪烈的身后,选择不言而喻。   完颜洪烈自是喜不自胜,丘处机则是脸色剧变,却顾忌着先前的约定,只能狠狠瞪着完颜康。当事人一声不说,一直沉默着的郭靖却且惊且惧地唤了一声:“康弟!”   盲眼的柯镇恶这时候才知结果,不免大怒,他一贯嫉恶如仇,此时竟不管陆常仪先前所说之话,一杖挥向完颜康:“忘祖忘本。”   陆常仪立刻拔剑格挡,又扭头对完颜康道:“愣着什么?带着王爷跑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划掉]虐[/划掉]打。 谜一样的队友柯爷爷,他可不知道丘处机的伤只能陆常仪和陈照水能治。 百泉冻咽(你们统统给我冻上)的解决方法是东曦既驾(太阳出来了该干活了)   ☆、第八章   完颜洪烈不会武功,但他久居朝堂,胆色见识非常人能比,在场之中反应最快的就是他。他位置正在门口一侧,于是起身拉过完颜康就走,等迈出三五步,完颜康才回过神来,改用轻功带着父亲离开。   朱聪反应亦不慢,几乎是在完颜康起步的同时,就将他那柄破油纸扇斜探出,意欲拦截。陆常仪的剑架着柯镇恶的杖,此时只能伸出左手叩击朱聪手腕,朱聪素有妙手书生之称,手上功夫灵活,一躲一避又刺向完颜康后心。   陈照水见状,立刻一脚踹向他下盘,又一甩衣袖拂向韩宝驹面门。柯镇恶与朱聪的武功远胜另五位兄弟,陈照水对朱聪尚只是阻了一阻,对韩宝驹却是击退数步,让他又跌坐回椅子上了。陈照水与陆常仪向来是配合默契,无需言语交谈神色暗示,陆常仪趁着在这一阻的功夫,发力震开柯镇恶,窜身挡在朱聪面前。   陆常仪冷声道:“说好了不动手。”   柯镇恶道:“像他这样的……”   陆常仪道:“这事和你有什么干系?正主尚且不曾发话,倒要你管东管西。”   柯镇恶道:“他是忠良之后,当然和我有关。”又斥责陆常仪助纣为虐。   陆常仪脸色更白,眼神更冷,嘲讽道:“那倒是他交了好运了。”杨铁心一家的祸患,有半数是江南七怪和丘处机带来的。   陈照水站在临街窗口前,将大半景色掩去。她神色端庄肃穆,虽然是最矮的一个,却叫人生出高不可攀的错觉,仿佛她穿着最尊贵的衣饰端坐高台之上,观看芸芸众生在诸般求而不得中若癫似狂,然后用厌倦的口吻抱怨“总也就这么些事”。陈照水说话的时候微微垂下了眼:“常仪,别争了。甄志丙之事能成,无非是因为我们让步了。”   陆常仪冷笑一声:“意见一样的时候听我们的,不一样的时候听他们的?这可真是吃人的规矩。”   柯镇恶气急:“你!”   陈照水说话的声音还很平缓:“我不想吵架,我们回去罢。”   谭处端见她们要离开,不由大急,上前拦在陈照水面前:“师兄,我师兄的事情呢?”   陈照水往左一步避开他:“江南七怪做的事情莫非不合你们心意?”   谭处端斜退两步,又挡住陈照水:“此话何意?”   陈照水道:“他骂得痛快,你们不拦,自然也要算在你们头上当做违约了。”她凌空一跃,自谭处端身上越过,又以足尖点在郭靖肩上,转了个向落在陆常仪的身前:“你们从前也是这样对刘春生的,滋味好不好受?”   当然不好受。   刘春生心那样宽,尚且被欲加之罪气得连喊“全天下的恶事都是我做的总可以了吧”。王重阳的门人向来得意惯了,从来没尝过千夫所指的滋味,如今为了旁人的些微小事被拿住了道理,连累丘处机武功不能恢复,如何还能忍得?   于是动起手来。   武林人解决事情,总是要动手的。   -   陆常仪顾忌元印反噬,不敢多用内力,只以寻常招式应敌,且打且退,想着稍微替完颜康拖些时间,就可抽身离去。马钰自然也能猜到她的打算,心道若是生擒陈照水,陆常仪必不能再逃,于是与王处一合攻陈照水。   全真剑法陈照水是能对付的,但她正身处嘈杂环境,碍于眼盲不能将场景辨明清楚,便只以避让为先。她身形灵动,在银色剑光中时进时退,均落在剑光最稀疏处,马钰每每觉得下一招就能克敌制胜,但陈照水步伐一变,又不能伤她分毫,机敏地像是不受力的柳絮。   如此缠斗七八十招,朱聪趁着陆常仪内伤发作,不得不喘息之际,退出围攻。他心思缜密,又擅随机应变,已是看出陈照水双目有疾,趁陈照水跃起时候,施展妙手空空之术,拆去她将落脚之处的一块榫头。   木椅扶手受力而散,陈照水脚底一滑,等用玉树琼枝重新踩实地面后,两柄长剑已经一齐点向她身上要穴。她舒展身形,猛地向后下腰避开剑锋,又顺势双手撑地再做一个后翻重新站起,腾跃之时她亦寻了朱聪的破绽,一脚踢上手腕击飞铁扇。   陈照水这一招不可以说不急智,但全金发也已赶来支援,她这一落地就到了墙边,又处对方的包围中,顿时避无可避。   猝不及防之间,陈照水被马钰一掌打在胸口,又挨了全金发一秤杆,纵是仓促中以水佩风裳卸力,也只能撞碎木墙滚落到街道。木墙破损,将绵绵细雨送入屋内,木屑扬起,沾了血又受了雨,变成一种奇异的暗红色。   陆常仪一脚踹倒郭靖,回过头看到如此场景,脸色剧变,一声摧肝裂胆的“珠子”,清冷凌厉的剑光又涨数尺,也不管什么隐患,就地一滚避开铁菱,斜砍出一道绯红剑气。她这回用了十分的内力,剑气极长,锋利远胜世间神兵,全金发躲避不及,双腿自膝而断,当即昏死过去,马钰与王处一离得稍远,又有桌椅遮挡,便只留下露骨伤口。不待众人反攻,陆常仪又将剑刃一转,自下而上直直砍向行动不便的丘处机,谭处端见状连忙抓起丘处机后心一扯,却正中陆常仪心意。剑芒又涨,在谭处端身上砍出一道长口,腹部尤深,透过薄薄血肉甚至还能隐约看到脏器形状,剑光余威非止于此,谭处端下巴与面颊亦割出一道细伤。   陆常仪做完这些,将将从地上站起身,背靠着墙壁夹角,平举长剑横在胸口,戒备对方的发难。她忍耐着在因大量使用内力而加重的元印反噬,细数场中还有战力的人:马钰、王处一、柯镇恶、朱聪、韩宝驹、郭靖,有点多,得先对付用暗器的那个,她这样想着。   王处一连点谭处端的几处大穴,又照看全金发:“陆右使的剑果非凡品。”   陆常仪用余光透过墙上窟窿看了陈照水一眼,见她已经慢慢爬起身,才冷冷道:“这是我的骨,我的脊梁,自然是不同的。”又咽下喉间一口血,勉强压住内伤后,激怒柯镇恶道:“这可惜柯大侠是个瞎子,不得见。”   柯镇恶平生最恨旁人讥讽他的眼睛,果然勃然大怒,铁杖一摆,抢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样?”   他这一往前,与道士们的位置便远了,陆常仪等他抬手打出铁菱时,骤然向左飘去,快且毫无声息,非但无风声,就连衣料、珠串撞击声都不曾有。柯镇恶听风辨位的本事远不如陈照水,陆常仪这一动就未曾察觉,仍旧按着她旧时位置,一招秦王鞭石猛击下去,等听到铁菱入墙时已来不及收手。柯镇恶的降魔杖法使得又快又猛,只听一声巨响,火光四溅,铁杖杖头将地下几块木料击得粉碎。   陆常仪趁这个功夫跃起身,一脚蹬到赶来回援的朱聪肩上,空中一拧腰身又避开韩宝驹盘龙软鞭,直直刺向柯镇恶后脑。柯镇恶急忙低头避过,不料陆常仪手腕一翻,立刻变作向下劈砍。   陆常仪熟习许系十一式,剑招变化流畅自如,又精于应对各种突发场景,一招砍中后,仍有余力变招,反手架住王处一迟来的长剑,又一掌拍至郭靖丹田,就往窗外湖边退去,纵身一跃,落入湖中消失了身形。   王处一立刻转头去看街道。行人早在争斗时散去,雨落如丝,打在齐整的青石条上,一点点将水汽往屋舍中蔓延。细雨打在少女的发间,变作流光似的珠串,又落到染了血的外衣上,晕染成一片泼墨山河画。空荡的街道,仲春的风光,绿瓦白墙,衣襟带血的少女,不知为何竟也能让人体会出诗意来。少女不管看客的心情,只仰着头冷冷看向他。   不,不能说冷冷。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情感。   原随云的眼睛是萧瑟的,柯镇恶的眼睛是沧桑的,但陈照水的眼睛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色的黑,将世间的一切隔绝在外。   陈照水抬起了手,白日竟也浓稠似夜,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缓缓升起的明月、清冷遥远的月光。   陈照水用一种孩子气的口吻笑道:“月亮升起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月亮升起来啦=海上明月 正式停更,暑期恢复   ☆、第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王处一心头一跳,大喝一声:“小心!”   海上明月终于展现了它真正的面貌。   气劲凝而不发,清冷决绝,超凡出尘得像是九天之上的仙人,恍惚还觉得应当有仙乐云雾相伴。气劲一往无前地打入酒楼承重的梁柱,留下平整的洞口,然后穿透整栋建筑窜到天空之中,打下一只大雕来,徒留另一只白雕嘶鸣盘旋,不肯离去。   陈照水工于数术,又来过此处,早已分析清楚各处结构的受力,此时所击之处是几番推演算出的合适位置,自然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让酒楼雪崩似得倒落。她一击而退,也不管酒楼最终结局如何,在阵阵轰鸣声中纵身跃入南湖,变成一团渐渐稀疏的血色。   雨渐渐下得大了。   原先还带些尘埃色的菱叶被水珠一滚,湿润成流光的颜色,带上了清新脱俗的意蕴。只可惜,雨水能将空气变得清新怡人,却不能让氛围变得和缓。   韩宝驹生于江南、长于江南,自然也熟悉水性,他从醉仙楼跑出后,借了渔家的船直追而去。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船舷上亦停了四只鸬鹚,他一过来,鸬鹚受惊纷纷飞起。韩宝驹伸桨入水,轻轻巧巧的一扳,渔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几似离水飞跃。   他水性纵好,却敌不过两位袁姑娘。袁松声平生水战无败绩,两个弟子虽不如他那般厉害,却也远胜旁人。从前学艺未精时,她们遇到实力远胜于自己的敌人,往往就引之入水,凭御水行之威击溃对手,等后来有了名气,就再也没有人肯和她们在水上交战了。陆常仪入水本意是速离此地,并无杀人灭口的打算,见韩宝驹划船追来,不由惊异,以为他大约是疯了。   陈照水伤势虽轻,但背后叫人划了一道,再加上先时所咳之血,韩宝驹就顺着燕尾般散开水波中的血色划行。陈照水好似一无所知般游出好一段,等船划到一丛菱叶边,才突然踩水而出,乘浪而起。她神色不复旧时冷肃,威严之气消逝无踪,反倒像是养在深闺里的官家小姐,只可惜她绝不是无还击之力的闺阁女儿。绣着金银线的衣袖如流云般飞出,裹挟着水雾直击韩宝驹面门,落下的阳光就被打散成大量耀眼光点,陆常仪趁韩宝驹身形不稳之际,拽着他的衣摆,硬生生将他拽拉入湖。   在岸上的朱聪看见湖上水波闪动,只探出半截苍白手臂,以迅雷之势捉走撑船者,又顺势带翻了小舟。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郭靖已经磕磕绊绊地叫起来:“水……鬼……”   陆常仪穿的袍子被水打湿后,与红色仿佛,又因内伤而肤色苍白,竟被错认成是水中厉鬼。她在水下用手肘压着韩宝驹背脊,不让其有机会回游上岸,就没有听到郭靖的言语,等韩宝驹渐渐力竭,就将他往淤泥里一踩,让他与莲藕作伴。   戒备着岸上动静的陈照水此时才与陆常仪会和,握手示意她岸上又有援军追来。陆常仪隔着水波与菱叶一望,确认了来者身份后,立刻搂上陈照水的腰,在水下沿着菱叶、莲叶的阴影往远处游。她无需换气,又游得极快,再加上南湖水深,竟不曾让人察觉行踪,等她一路窜到乡间小溪时,湖边的人仍旧无知无觉。   等到了乡下,做主的人就换了一个。陆常仪藏匿的本事乏善可陈,但陈照水擅长这类事情,这大概就是武功高下所带来的区别了。陈照水虽数术冠绝,但武功算不上多出彩,哪怕全盛时期也只与顾飞白仿佛,又有一个那样的师兄,躲避的事情是很熟悉了。   陈照水扯下头上的珠串,沿水流扔了大半串,这才上了岸。河岸泥土湿软,她刻意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一段,才将余下的珠子挂到一株枯树上,又扯下几缕头发,和串绳绕在一块。陆常仪见陈照水这样,也随她一道前行,等再走出一段望到炊烟了,就将长剑自剑鞘拔出,反手插回后颈,长剑收于体内与脊柱相合,顿时消了身形。她又运了内力把剑鞘在巨石上磕碎,作出激战的样子。   陈照水轻轻道:“别这么快归鞘,你得在我身上划一道口子,弄出点血在这里。”她说话的时候仍旧谨慎,特意换上了元岛的方言。   陆常仪道:“捉只野鸡算了。”   陈照水叹了口气:“也对,我忘了这边的人是分辨不来的。”   陆常仪又道:“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陈照水想了想:“谎称遭了水匪,好容易逃出来,找个人家歇一歇,总得换一身衣裳。”   陆常仪见陈照水背后伤口已泛白,稍作处理后便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替陈照水系好:“你好像又长高了不少,现在你穿着倒正好。”她察觉陈照水伤势很轻,松了口气,语气就开始欢快起来。   陈照水道:“要是长得再快一些就好了。”又接着说计划:“我们待上半日,然后就以报官为由辞行,绕过河去另一面,那群道士就找不到我们了。再寻个林子做个树屋修养几天,我们就回元岛去。”   陆常仪一挑眉:“那为什么不现在回去?”   陈照水一愣,好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也对。”   陆常仪伸手揉了揉陈照水的头顶:“咱们跑呀,不是怕他们,而是和他们打怪没意思的,不值当。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必去怕。”   陈照水顺势倚靠在陆常仪的怀里:“可我不喜欢这里,之前和李叔叔一道被人追着,倒还干脆些。”   陆常仪闷闷地笑起来:“我也不喜欢,没几个洒脱人,也没几个规矩人,一边不遵纪守法,一边讲究伦理纲常,遇到事情就乱糟糟什么都理不清楚。可你要知道,他们活着就很难了,又跳不出这样的世情,能做成这样就很不容易了。你和顾二从前可一点武功也不会,难道是你们没天赋不刻苦吗?不过是在你们家乡推崇读书人到极致,只觉你这样才思敏捷合该专心学术,不必浪费时间在武功这种杂事上。”   “这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陆常仪轻轻应了一声:“所以他们这么做也算是情有可原了。我们呢,就在这边多待一阵子,到处走一走,听一听不同的乡音,才不要被这些人坏了兴致。”   话虽如此,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   陈照水在农户的庭院前站着,客客气气地讨水喝。庭院败落,屋舍陈旧,毫无人气,只有一个老太太打着伞在院子里做活。   老太太黑瘦干枯,生着一张精明刻薄的脸,陆常仪搭话时不理不睬,仍旧收拢一地的笋干,等陈照水温声细语地再说了一遍,才抬起头。她看到陈照水狼狈的样子,竟然变了神色红了眼,哽咽道:“好好的孩子,怎么这样了?”她将手在衣摆上狠狠擦了几下,想握住陈照水的手,又恐手上的茧子伤了她娇嫩的皮肤,不敢真握只尴尬停在半道上,最后还是陈照水向前递了递。   陈照水面色柔和,语调平和,叫人心生好感:“大妈妈,别问了,如若水匪真追来,恐怕要连累你。我们讨口水喝,这就要离开。”   老太太摩挲着陈照水的手背,不住地说“受苦了”,执意要她进屋休整:“这里荒凉,平常也没几个人来,你不要怕。”   陈照水想要讨老人家的欢心,实在是在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她放缓了神色,再软软和和说上几句话,一贯能叫老人家心生欢喜,等她再露出一点受伤的样子来,他们就更要生出照顾的念头,只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放到她面前来。老太太正眼都不曾给陆常仪一个,对陈照水却和颜悦色,又是找合身的衣裳,又是拿了梳子要替她梳头,末了还要替她煮姜汤。   陈照水将一枚小小的赤金海棠花放到老太太手心,慢慢替她合拢手指:“大妈妈,还请给我姐姐也找身衣裳罢。姜汤未免太麻烦了些,就不必了。”   海棠花沾了湖水,还带着些湿气。老太太推拒不得,便给陆常仪指了一个旧箱笼,道是儿媳生前衣物,让她自己去拿,才对陈照水道:“你年纪小,不知道寒气的厉害,现在不喝姜汤,往后有你的苦头。”话毕,小跑到隔间的灶头切了姜丝煮汤。   陆常仪见衣裳朴素,索性将坠饰全摘下,改作农家打扮,又低声对陈照水道:“你放心,哪怕那群人追过来,也不能对她做什么。”又打趣道:“我就说你生的好吧,人人都喜欢你。”   陈照水道:“那得是好人才行呀。”   不,陆常仪心里默默道,这个老太太真的不算是好人。      ☆、第十章   陈照水被老太太盯着喝了一大碗姜汤,便假意问了去临近府城的路,又辞行道是要报官。   老太太见天色已晚,又是落雨,苦留陈照水过夜,见不能得,就刮出瓮中仅有的一捧白面,添了些高粱野菜,烙了饼子让她们带上。   陈照水实在没想到老太太能做到这样地步,不免生出些愧疚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只在回程时候,在巨石之后重走出四五段脚印来,又尽数以枯枝囫囵抹去。等再行走的时候,就不再刻意踩重脚步,幸好并无外人在此,不然只怕也要和铁传甲一样误以为是山间精怪了。   等过了河,才发现林子已叫人砍过一回,又烧过一回了,只剩下些寻常大小的树,被雨水一打可怜得像是遭了兵灾的百姓,莫说搭建树屋,就是架一个秋千都要担心折损。   陆常仪不免心疼起来:“好好的树,非要糟蹋成这样。”   陈照水学着陆常仪的声音,亦道:“好好的人,非要硬撑成这样。”   陆常仪突然停住脚步,右手食指轻轻一勾,将陈照水的脸稍稍抬起些,将两人的额头贴到一起,用带着笑意的语调玩笑道:“哎呀哎呀,珠子也知道心疼我呀。”她撑着一把素面的油纸伞,将两个人都笼在一处,配着伞沿雨幕,纵是葛衣旧衫,也生出几分诗情画意。   陈照水含了口气,将面颊撑得圆鼓鼓的,好一会儿才道:“才不是呢。”又说起元岛的岛主:“族长调走了那么多人,却还留着我俩在外头晃,心疼我们的是她吧?”虽然陆常仪的元印还是被使用着。   陆常仪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突然不笑了,盯着陈照水暗淡无神的双眼,慢慢道:“你可快点好起来罢。”   陈照水道:“我觉得我很快就能好。”   陆常仪道:“年先生等你好久啦。”年清彰是陈照水的老师,数术出色到几乎找不到传人,他在袁松声现在的年纪时收了大弟子苏檀轻,苏檀轻虽有才华却是沉疴已久,学了七八分就再无余力。年清彰于是又有了二弟子梁初成,只可惜他的才智全用在权谋世故上,比苏檀轻学得还要差。等梁初成又到了可以收徒弟的时候,陈照水才被找到送了过来,此时年清彰几乎已经教不动学生了,只能列了书单叫梁初成先打个基础,再让陈照水自学。万幸陈照水才思敏捷,非但继承了年清彰的衣钵,更是尤有胜之,叫岛主欢喜了很久。   陈照水低低地叹了口气:“确实,老师年纪已经很大了。”她与年清彰关系平平,叹过这一声之后就又说起陆常仪:“你可千万别再用剑气了,内伤再加重,我就,我就……”她重复了几遍,也接不下去。   陆常仪重新站直身子,牵着陈照水越过林子:“你从来就不会放狠话。”   陈照水轻轻地哼了一声。   两人又走了好一段路,才看见了另一处村落。这处村落临水,不似与南湖相连的小溪,而是一条直通东海的大江。绕过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抬眼见的是村头两株大松树,也是被火烧过,村中亦是断垣残壁,一派荒凉破败,毫无人气。   陆常仪一挑眉:“珠子,你能听出哪边有人么?雨声有点杂。”   陈照水随手折了枯枝下来,往泥里插入半截,又用掌心抵着枯枝末端,心算了片刻才站起身来,指向一个朦胧的远方:“那头。”   陆常仪又牵起陈照水的手,缓步往东走。天色昏暗,等走近了才看清有一栋稍显完整的屋子,斜斜挑出半张破酒帘,似是酒店模样,檐下摆着两张板桌,都蒙了厚厚一层带着油腻色的灰。陆常仪敲了敲还算干净的门框,高声问道:“店家可有人?”   她喊了三回,内堂才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睁着一对大眼呆望过来。陆常仪看这姑娘神色木然,举止带着傻气,便知她神智有损,不由心里一酸,于是放缓声音道:“你家里还有人吗?”   那姑娘不住摇头。   陆常仪又道:“我们能不能在你家住?”   姑娘拍手笑道:“好呀好呀!你们和我一道住。”她一拍手,便露出多日不曾打理的指甲,甲缝中塞着些黑泥,更显可怜。   陆常仪这才抬步进了屋子,只见左侧是一破旧碗橱,又有一条火道,右侧的门用帘子挡了半边,大约是住处。这屋子隐约还能见到旧时的规整样子,只可惜此时到处是尘土蛛网,更是凄凉。陆常仪不免叹了口气,着手收拾起来。陈照水在衣食无忧的时候,曾用寒灰更然把玩香炉烟气、檐下白雪,陆常仪此时却用这招来收拾屋舍,亦是极为熟练。她先将灰尘粗粗拢做一团远远丢去,又令抹布沾了雨水将桌椅擦拭干净,然后才让陈照水坐下。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打扫完啦?”   陆常仪一边摇头一边捉过那个姑娘:“还差一点。”她在屋舍中不曾找到干净碎布,索性将抹布在雨水中过了十几个来回,才丢到屋舍主人的手中,让她擦净脸手。她靠着内力之精妙来控物,竟是一点污秽都不曾沾到,仍旧是清清爽爽的模样。   而陈照水仍旧像是一个不知道人世疾苦的大小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屋舍主人说话:“你叫什么呀?”   那姑娘咧嘴笑道:“我叫傻姑。”   陈照水道:“这名字可不好。”   傻姑只嘻嘻笑着,不作回答。   陈照水接着道:“那是人家欺负你、骂你呢。”   傻姑学着陈照水道:“骂你呢,骂你呢。”她喜欢上这三个字的音,反反复复地念了好几遍,才猛地往陈照水面前一跳,像是要与她玩笑,故意吓她一跳。   陈照水身形不晃,神色不变,仍旧慢慢说话:“我给你取一个新名字罢,你姓什么?”   这时候陆常仪已经绕着屋子兜转了一周,又回了大厅:“只一张旧床,一卷破席,就留给这姑娘罢。我将屋梁擦干净了,晚上我带着你上去躺一躺。”陈照水见陆常仪回来了,自然就丢下傻姑,一道随她往右侧走。   陆常仪解下陈照水身上的披风,往房梁上一丢,又看了一回她背后的伤,才搂上腰,带着她一跃而上。房梁上绑了些旧稻草上去,稻草已被用内力烤过,温暖干燥,陆常仪却仍不肯让陈照水倚靠上去,只把她搂在怀里,让自己又做了一层靠垫。   陈照水笑道:“好久没和你一处睡啦。”她本来已经有一十三四岁的样子,这一笑一谈,看上去又少了几岁。   陆常仪道:“小时候师父带着我们去江湖玩,我们两个从来都是躺在一张床上的。”   陈照水在陆常仪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才道:“我还记得师父就隔着两道帘子,在旁边打坐。”   陆常仪揉了揉陈照水的发顶:“不然呢?你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万一有贼人来,师父如何放心得下?”   陈照水道:“才不是什么都不晓得。”   陆常仪闷闷地笑了起来:“对对对,我们的珠子一觉醒来才发现墙都给人打破了,年先生半夜审问贼人的声音都没把你闹起。”   陈照水哼了一声,不肯再被揭短,闭上眼慢慢睡过去了。陆常仪这才后仰脖子,透过布帘上方的空隙,冷冷看向碗橱的方位,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闭上眼打坐调息。   村落里零零散散还有几户人家不曾搬迁,这里的清晨就还有几声有气无力的鸡鸣,被磅礴雨声冲得破碎。第三声鸡鸣响起时,天色仍旧昏暗,恍惚还在夜里一般。   陆常仪趁着陈照水吃早点的功夫,又走到碗橱处查看。她做出叩门的姿势,敲击了几下,听着声音找到了碗橱上一道极细的缝隙,缝隙自上而下把碗橱分成两块,乍一看还有一些屋门的架势。陆常仪自然知道这是密室的入口,却没有耐心去找机关所在,只贴着墙喊了一句:“既然里面没人,我就将口子封了。”   陈照水闻言抬头:“怎么啦?”   陆常仪道:“有一个藏起来的房间,稳妥起见,不如封掉。”   陈照水也走了过去:“泥瓦房子的密室有什么用处?一掌打掉墙就好了。”   陆常仪反手敲了敲墙,墙体声音颇为沉闷,应当是埋了钢板铁条在里头。又拉着陈照水的手,指出铁器缝隙的位置:“这里就是门了,虽然没什么材料,焊死却还算容易。”   陈照水大概明白了陆常仪的意思,运起烁玉流金,将金红光点聚拢在指尖,慢慢顺着缝隙划下。铁器熔接不易,碗橱形状亦不规整,陈照水分作三回才做完。傻姑见她们都在碗橱边站着,心生好奇也伸出手去摸,不料铁器还留余温,纵是收手迅速也烫起了燎泡。她吃了痛,不由哭喊起来,也不管屋外大雨,只远远跑出了屋舍。   陈照水不明白傻姑为何连这点热度都受不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跑出去做什么?”   陆常仪道:“大概是觉得委屈?”   陈照水道:“委屈什么?”   陆常仪沉默了片刻才道:“委屈外物不按她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时令二十四的家用版本。焊接神器烁玉流金,智能清洁寒灰更然,四处为床玉树琼枝。 这里又坑了桃花岛一回,原著剧情是黄蓉进入密室发现曲灵风的尸体,意识到傻姑的身份,但是陆常仪以为那个房间有危险把门给焊上了。于是黄药师又少了一个徒孙。   ☆、第十一章   大雨一连下了四天。   陈照水在这间破落酒馆也听了四天的雨声。   在这四天里,她生出一种怪异的厌倦感。和人结了生死恩怨,然后一波波地应付仇家,没意思。和人生了误会纠葛,然后反复辩驳,也没意思。管别人家的闲事,与怀着另一套道理的人争辩,更是没意思。勉强算得上趣味的,也只是和自己人待在一处罢了。   陈照水一贯没什么脾气,好相处得不似出身元岛。她常常说,断壁残垣有意境,草木生发也有旨趣,和风细雨自然好,严寒酷暑也不算坏,哪怕就是诗人醉酒,也是有几分可取的地方。岛主让她学许引酌的剑术,她觉得很好,等让她弃剑改练细雨流光手,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等修习了太上忘情,她这种不分喜恶的特性,就显得更为明显。   然而这个时候,陈照水终于记起来,自己从前不喜欢的事物了。   她不喜欢椿芽的香气,不喜欢笙竽的音色。   她不喜欢孔孟的道理,不喜欢家国的情怀。   她不喜欢许多外人给予极高评价的事物,自然也就不喜欢与外人相处。   她终究还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在陈照水格物致知之时,陆常仪给岛主寄了信。元岛没有专用的文字,若要传递不与让外人知晓的事情,常采用结绳记事的方法,陆常仪打了几个结子送回去,说仇家太多,请求岛主近期不要用她的元印。   回信的却是顾飞白。顾飞白先道正事要紧关头没法管她,让她自个儿把反噬挺过去,然后又问她认不认识擅长调养身体的名医。如此措辞,自然算不上客气,虽然是他一贯的作风,又是多年的交情,陆常仪仍旧不禁咬牙。   陆常仪对着青色的绳结冷笑了两声,转手扔到灶台里烧了,随手扯过两根稻草做回信。她推荐了桃花岛的黄药师,并要顾飞白用族谱上的名字自称。顾飞白的养父姓陈,正是陈照水的伯父,于是他还有个名字是陈怀风。这个名字只是在族谱和玩笑时用,大多数时候还是用着母亲的姓氏、养父家的排行,称呼为顾二。陆常仪如此要求,却是想要给他和黄药师挖个坑。   兴许是做了坏事会耗尽运气,陆常仪带着陈照水出门去摘榆钱的时候,竟迎面撞上了共骑小红马的黄蓉和郭靖。陆常仪还穿着粗布衣衫,秋霜剑收在背脊,手里只提着个藤编的小篮子,黄蓉远远看见了,只当做是穷苦人家,并不放在心上,仍旧和心爱的情郎说话。   郭靖被陆常仪在丹田打了一掌,此时仍旧是唇色苍白,一派病殃殃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旧时骑射的勇武气。他却好像浑不在意,和黄蓉说前些时候青冢山脚下的事情:“四师父中的毒虽然解了,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当时牵扯了不少人,防备了那么久,却没等到后续的事情。”   黄蓉道:“前日我遇到洪老前辈,他已令丐帮弟子去查,如今有些眉目,道是老顽童周伯通手里有一个铁手套,毒性与之仿佛,只是剧烈百倍。”   郭靖面露讶色:“周大哥?”   黄蓉微微一笑,眉眼中虽还带着些愁绪,却还是娇俏可爱:“只要打听清楚铁手套是何人所制,这祸患也就了了。”   陆常仪听见了,却觉得自己的祸患要来了。刘春生大概是随手处理了清洗青魔手的水,然后药倒一片不知毒性的英雄豪杰,他自己跑了,留下的事情自然是要算在她头上的。   黄蓉和郭靖慢慢踱着步靠近了,这时候看清了她们的相貌,不由露出戒备之色。郭靖看到仇家,亦是脸色难堪,正想说什么,却被黄蓉一拉止住了话头。   陈照水仍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和发觉她们踪迹的黄蓉打了个招呼:“你们也来摘榆钱玩?”她神色坦荡地好似不曾和他们结下不可化解的仇怨。   黄蓉含糊地绕过称呼,只道:“路过而已。”   陈照水接着道:“我听到你们在说铁手套?是不是暗青色?”   黄蓉点了点头。   陈照水于是侧过头,露出一个带着些了然的笑:“那是青魔伊哭做的,叫青魔手。这原是青冢的财物,后来送给全真教了。你们自诩正派的人士竟也会内斗,真叫人吃惊。”   陆常仪知道陈照水是算错了时间,却无意洗清全真教污名,又不想和人动手,把桃花岛也得罪到底,只随口找了个由头,牵着陈照水去了临近的小镇。两人稍作休整,买了叶轻舟顺着钱塘江往下游走,决心不再管这些武林人士。   郭靖黄蓉遇到陆常仪时,可以说是如临大敌,深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害了情人的性命。他们刻意换了方向避开大路,正好遇上回程的朱聪和王处一,这两人一路追着陈照水而走,却被丢下的紫翡珠子迷惑了方位,等一路追到偏僻滩涂,才惊觉对方故布了疑阵,只好返回嘉兴城。此时知道陆常仪和陈照水的踪迹,就叫上前来接应伤患的刘处玄和郝大通,这才有了胆气去找陆常仪,却又误了时间,失了踪迹寻不得了,于是不免又去委托丐帮寻人。   丐帮的弟子们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衫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一处满是剑痕的巨石,又有陆常仪的剑鞘碎片,就沿着那一带一路搜寻,等遇到了人家想要询问,却被一个坏脾气的老太太当做是水匪报了官,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而陆陈二人却早已换上织锦衣衫,一路顺水而下,通行无阻。陆常仪慢慢摇着桨,轻舟在波浪起伏的钱塘江中平稳而缓慢地前行,好似层叠大浪不能动摇船身,湍急水流不能急躁航行,小船顺着自己的心意,在波澜壮阔中走出如杏花雨杨柳风一般的闲情逸致。   船是如此,青冢亦如此。   青冢已经沦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主事者仍旧带着闲情逸致去游山玩水。陈照水掰着指头一个个去数结仇的人家:“全真教,江南七怪,黄河帮,啊,还有宋国的朝廷和百姓,他们都把刘春生当叛国贼呢。再加上姻亲故旧,还要算上桃花岛和丐帮。”   陆常仪道:“郭靖有一个结义兄弟是蒙古大汗的幼子,你少算一个。”   陈照水将手里的刺槐花一丢,仰头“看”向陆常仪:“我们和谁没仇?”   陆常仪笑了起来,神色飞扬,更显英气逼人:“中原一带的武林差不多都有,只有少林没去祸害。”   陈照水躺下身子,在船蓬里打了个滚:“我们别处也没盟友对吧?”   陆常仪笑道:“倒是有几个关系不算差的,只是别指望他们能出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谢远要学兵法,刘春生总得找仗给她打吧?有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得给她出头吧?他们要玩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套,我也不能站在那里给人杀吧?要不是岛主非要把旧账清了,我都不想赔偿他们呢。”   陈照水闷闷地道:“只是我们觉得清了,他们可都等着我们落了难再来咬上一口。”   陆常仪抬起桨,指向擦身驶过的一艘宝船:“黄河帮的船,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咬了。”   黄河帮当然不敢和陆常仪起冲突,但给全真教和丐帮通风报信却是无碍。帮主洪十四当初咬着牙硬是承认恩怨了解,虽因缘巧合当上了从前不敢肖想的帮主,心里还是怨恨陆常仪把一个大帮派活生生打成不入流,如今有了添堵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陈照水在路边小摊吃燕皮馄饨的时候,孤身一人被丐帮帮主带着弟子堵在门口。丐帮门徒众多,遍布中原各地,故而消息灵通,这时候离被黄河帮发现踪迹,也只过了七八日。   陈照水将筷子搁在碗沿,转过身子和坐在左侧的洪七公道:“北丐怎么想到要来找我了?”   洪七公道:“老叫花子有要事和陆右使商量。”   陈照水侧过头想了想,方道:“才不要。”她话音刚落,天上便打了一个惊雷,虽未落雨,但天色开始渐渐暗了下去。   洪七公被这样任性的话惊了一下,好容易维持住自己的脸色:“那就得罪了。”他伸手去扣陈照水的肩,想要以她胁迫陆常仪就范。   陈照水右掌轻拍桌面,飞身掠至长街,避开这一招擒拿,又足尖点地,跃到临街楼房的脊瓦上,低下头和洪七公道:“你是为了全真教来?”   洪七公冷冷道:“也为江南七怪。陈姑娘和陆右使既然做下那样的事情,就该料到今日。”说话间,丐帮的弟子已将楼房团团围住,皆手持棍棒随时准备出手了。   陈照水露出一个颇为冷淡的笑容来:“你倒是个好人了。”   洪七公正色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   层层叠叠的乌云在陈照水身后聚拢,风开始吹起陈照水束发的绸缎,和她鬓间碎发一道高高低低地飘扬起来,看上去既遥远又尊贵,让人无端想起青冢最风光的时日。陈照水缓缓道:“我没什么机会负义薄幸,又非高官地主,想来是大奸大恶之人了。那么我做了什么你认为的恶事?”   不待洪七公开口,一位六袋的弟子已经替他说道:“不说青冢还在时的事情,只说最近,便是柯前辈与他的两位兄弟,还有谭道长和丘道长。”   陈照水突然道:“你们喜欢栀子花吗?”   那弟子一愣,下意识道:“那是文雅人的事情。”   陈照水道:“文雅人可一点都不喜欢它,嫌它粗大,香味又浓郁,觉得它品格不高。它又好侍弄,就更加不被看重。”   洪七公也跃上了屋顶,静静等着陈照水的下文。   陈照水展开双臂,让风吹打宽大的衣袖,转而高声道:“他们管得倒宽!”   “它就是要在最好的春天,开最芬芳的花。”   “凭什么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一两句闲话,就要像兰花一样委委屈屈地活?”   洪七公道:“老叫花是个粗人,不懂花草。但是公理道义和个人喜恶总还是分得清的,是非曲折自在人心。”   陈照水道:“人的评价,和花有什么干系?”   花毕竟不是为了叫人看才开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黄药师:阁下何人? 顾飞白:陈怀风。 黄药师:陈扶风和你什么关系? 顾飞白:我的姐姐。我还有个妹妹叫陈照水,想必你也不陌生。 黄药师:所以你们是一家人? 顾飞白:自然。 黄药师:(╯‵□′)╯︵┻━┻那我的徒孙呢! 顾飞白:先别管他了,我这里有个病号,你看怎么治比较好? 黄药师:(╯‵□′)╯︵┻━┻我的徒孙呢!   ☆、第十二章   这场比斗是在开阔的大街上,陈照水也无需纠缠住对方,她话音才落,就运起水佩风裳,顺着洪七公的掌风快速后退。   她似乎化成了一阵风,快且毫无声息,只随着洪七公的招式变化,不断改变后退的方向。她踩在布满青苔的瓦片时稳稳当当,踩在柔软青嫩的柳枝时不动不摇,只有衣袖如流云般舒卷。   洪七公轻功虽比不上陈照水,但在元岛之外也能算是绝顶,只一路追去。陈照水也存了刻意引他离开人群的心思,一路往城外退去。等邻了城墙,她仍是背对移动方向,凌空跃起,轻盈地像是春日柳絮,飘飘扬扬越过城墙而去。   等落地的时候,陈照水突然捂住心口闷哼一声,脚步一踉跄,险些要跌坐到地上。她这一慢,洪七公的招式就跟了上来,他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向外推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陈照水脸色发白,只觉手脚使不上力气,偏亢龙有悔是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之招,只能就地一滚,险险避开。   又是一道平地惊雷。陈照水趁着洪七公被强光晃了神的功夫,硬是强提一口气,窜入不远处的梅林。   陈照水只觉浑身都疼。   经脉也疼,骨骼也疼,皮肉也疼。   她的魂魄好像已经离了体,远远旁观她的躯壳狼狈逃窜。把洪七公引到偏僻处了结的计划已经变了样,她心里却还是一派平静,生不出半点慌张愤恨。如同从前被人捉住,腿骨被一寸寸打断时候,肉体的疼痛都很遥远,手边沾血的匕首却很近。后来呢,后来她寻了机会一刀剜出了施刑人的心脏。   仲春时候,梅林竟传来了梅花的香气。   陈照水终于支撑不住,一身狼狈地跌坐在梅树下,唯一一株花叶同存的梅树。   有一个人蹲在她的面前,捧起她的脸。   它说,   东西给你弄来了,你也该好起来了。   声音真温柔啊,就像当年牵着她的手离开华亭陈氏,慢条斯理地告诉她天下学问莫如元岛,她可以跟着年清彰学好多好多东西。   洪七公进入梅林的时候,陈照水还倚靠在一株枯梅上,绯红落英洒满了整身,和衣襟血色几乎融成一片。他心中顾虑全真七子,此时更急,不待细思,抬手又是潜龙勿用,右手屈起食中两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左手同时向里钩拿,右推左钩,让人难以躲避。可陈照水不躲不闪,反而蹙起了眉头,侠气尽退,只留下些薄雾浓云愁永昼的书卷气。   洪七公心头一颤,唯恐打向她胸口的掌力落实,反倒害了她的性命,连忙偏转掌风打向她身后梅树。巨石梅树而断,扬起漫天细屑,形成一道稍纵即逝的屏障。等尘埃落定,洪七公看着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只匀称白净的手,不再带有孩子般的圆润,而是如玉似水的少女的手。手掌泛起微弱柔光,如仲春细雨,柔和绵密,将他的力道尽数卸去,又浸润他的经脉,让他周身内力运转不畅。他好像被制住了,却又好像未受任何伤害,像是那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轻轻巧巧地卡着度。   帘卷寒风起,细雨湿流光。   那是只有破招擒拿之效,无克敌制胜之能的细雨流光手。   陈照水的眉眼都展开了,身形高了些,衣袖便显得有些短,露出小半截纤细手腕来。洪七公固然震惊于自己小瞧了陈照水,竟翻了这么个跟头,却对她突如其来的长大更显吃惊。黄蓉和他提起陈照水时用“小姑娘”来称呼,他第一眼看看到她时也觉得她年岁不大,但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竟和陆常仪年纪差不多了。   陈照水神色冷酷,再没有了孩子似的和气样子,左手中拿着一盏素面青铜灯,灯火幽微,将阴沉天色变得更昏暗。她左手一翻,青铜灯消逝不见,再反手一拉,将洪七公扯到在地,左手指尖俱抵在他的心口,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的心挖出来一般。她的音色还是清亮柔和,却叫人无端心底发冷:“你们打算怎么对付陆常仪?”   洪七公不做声。   陈照水双眼的黑更深邃了些,她虽看不见他神色,却能凭风声辨别物体形状,从而想象出洪七公的表情。她将指尖用力往下一压,立刻划破衣衫刺入皮肉,流出英雄的血。   洪七公面颊轻颤,还是不做声。   陈照水的手指已经按上了洪七公的心脏,那颗满是义气的心还在跳动,染得指尖发红。她缓缓道:“我想起来了,你们这种人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的。”   洪七公哑着嗓子道:“老叫花决不会……”   陈照水打断了他:“那我就去杀丐帮的帮众好不好?一个一个杀过去,保管天底下全都是能吃得饱饭的人。” 族灭是元岛的旧俗,而陈照水担忧起陆常仪,更就不将外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了。   黑云阵阵,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下,洪七公终于变了脸色。   陈照水这边情形还算好,陆常仪那边却很糟糕。等在陈照水逼问洪七公的时候,陆常仪正单膝跪地,勉强靠着长剑支撑身体,戒备着周围的大堆的全真教和丐帮人马。内伤外伤交加,让她几乎不能保持往日里的舒朗俊秀之气,反倒有了英雄末路的悲壮气,这又是另一种惊醒动魄的美。   清冷凌厉的绯色剑光曾破晓而来,再破阵而出,扭转必败之势,匡扶将倾之厦,这时候却只能成为短暂逼退对手的手段。围兵本应当对这种局势欣喜,却莫名生出惆怅感,感叹威风赫赫的青冢的彻底没落。   陆常仪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袁松声来。   她明知袁松声并不能像从前那样如天神般降临,救下狼狈不堪的弟子,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起他饱含杀气的那一句“就是你们打骂我的女儿?”   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她想起的更多的是袁松声传授的应对各种棘手场景的方法。她早已不是那个对敌挥不准剑的孩子,也不是那个面对奇诡计只能落荒而逃的青涩剑客,她也曾指挥兵马,也曾深入敌营,也曾失手被擒,也曾绝地反击。她从前被人打断数根肋骨,伤得只剩半口气吊着命,然后绝处逢生,扭转乾坤。如今的场景实在不能算糟糕,反而只能勉强称得上稍有劣势。   陆常仪的发髻早就散了,面颊带着细小的划伤,衣襟破处的伤口被雨水一打,将周围一片都变得狰狞可怖,她居然还能在这时候这样应答马钰的逼迫:“没本事的人,纵使交了好运暂居上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马钰总是养气功夫再好,被这含沙射影的话一激,也不由脸色发青。他确实是趁人之危,若非陆常仪内伤严重,哪怕是天罡北斗阵也不能阻碍她太久。如今情形,若是步步紧逼,未免有违道义,但若是就此放过她们,丘处机的伤、谭处端的仇又当如何?   王处一被陆常仪打成重伤,又断了左臂,此时被弟子护着站在后头。他看着师兄难堪的脸色,终于上前几步开了口:“陆姑娘若是肯治我丘师兄,再为亡者守灵……”   陆常仪眉毛一竖,呵道:“你做梦。”她这一动气,不免牵扯伤处,脸色更白。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陆常仪心知这是他们又一波援军,她仔细听了听声响,突然竭力拔高声音,扭头道:“回去!”   陈照水随手将重伤的洪七公抛到马钰怀里,趁他们慌乱的功夫跃到陆常仪身边,才道:“我如何能不管你?”又去探她的脉息。   陆常仪看着陈照水已经恢复了旧时身形,以为她已是好全了,不由一喜,等看清她的眼睛仍是无神模样,心中不免又是难过起来,只好在心里宽慰自己,岛主那样看重她,绝不肯让她一直盲眼。在她一喜一悲之间,陈照水已经发现了远处骑兵,她不通兵法不能判断骑兵数量,只当做是千军万马。她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反手伸向自己的后颈,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她从前启蒙剑术的时候,袁松声也是替她打过一把剑的,只是一直收着没甚机会用罢了。不想她这一拔落了空,不由茫然起来,脸上终于带上了惶惶之色。   陆常仪叹了口气:“你的剑早送人了,用我的罢。”剑客将她的脊梁放到了少女手中,缓慢而坚定地将她的手摆成一个标准的握剑姿势。少女怔怔愣愣,直到拨动弓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才回过神来。   陈照水右手握剑,将秋霜似得的长剑竖在面前,左手则比了个剑指按在剑脊。大雨落下,狂风吹起,将她衬得像是个仙风道骨的修士。她神色冷肃,缓缓吐出三个字来:“镇、山、河。”   雨水化成了细碎的冰屑,漂浮在两人身周,形成了一道似有似无的墙。看似脆弱的冰幕,在遇到四石强弓射出的羽箭时,把触碰点迅速固化成厚重坚冰,将看似势不可挡的锋锐都化成了沉重巨响,阻挡之后冰雪受力又重归细碎,流转周身。如此循环往复,漫天箭雨终是落尽,只有雨水中的冰屑还在散射长剑的光,流光溢彩,不带丝毫杀伐气。   这个漂亮的招式,其实是冬寒抱冰。   她只是嫌名字不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岛主之前调走好多人,就是给照水妹子抢治病的东西,也是操碎了心。 以及陆常仪是个大美人,无论是穿男装、杀人,还是生病、重伤,都有不同的美。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她将打一辈子光棍,和她帅气的师父袁先生一样。   ☆、第十三章   箭矢停了才发现骑兵俱是蒙古人,军士让出一条道来,迎面出来一个主事模样的男子。那人打扮富贵,裹着一身通体漆黑的貂裘,腰间别着一把缀着宝石的弯刀。陆常仪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是孛儿只斤的拖雷,对不对?”   那人点头道:“是。”   陈照水听到这一句是,不由更用力地握紧剑柄。拖雷是铁木真的幼子,按照草原的习俗,他就是继承人,能带出的骑兵自然也都是精锐骁勇。陆常仪伤重,她自己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击杀手段,对付落单的高手虽然不难,却无法同时击溃大量人马。她已暗自盘算着一路提着陆常仪跑回元岛的行程,横竖到了海上就又是她的主场了,再加上元岛二十里海域波浪诡谲,外人根本闯不进去。   同样紧张的还有全真教和丐帮的弟子,马钰和洪七公知道拖雷是郭靖义结金兰的兄弟,他们却不晓得。蒙古人不似金人,与他们有着靖康之耻的过节,但也绝非盟友,他们杀害宋人的事情屡有发生,边境劫掠亦是每年冬季的旧俗。   陆常仪心里担忧陈照水,却还装出无事的样子,笑道:“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人人都像是顾飞白能用那种强弓强弩,他们武功稀松平常得很,你拿剑过去,杀杀看就晓得了。”   陈照水只觉得手中的剑柄发烫:“我不会用剑呀。”   陆常仪笑声终于清朗起来:“十一式的启蒙就够用啦,我告诉你怎么转招。”   天下剑术皆从这十一式来,自然通过这十一式的变化连接,就能实现一切剑招。陆常仪语速很快,吐字却清楚,陈照水就跃入蒙古军队中,完完全全按照她所说,摆出一连串剑式。   蒙古的精兵被近了身,弃弓抽出腰刀,在雨水中成为带着潮气的杀意,又被秋霜剑如切玉般划成两截。没有漂亮的剑光,唯有受阻的水汽稍微彰显出内力凝实而成的剑气,让人不至于惊讶为何剑尖离自己还有一寸,居然仍能留下致命的伤口。   陈照水将将启蒙完剑术,就应岛主要求改练了细雨流光手,此时她的动作标准沉稳,不带丝毫剑意,也没有精妙招式,更看不出半点剑客影子。但剑招所带来的伤害,并不会因此而减少,长剑锋利,内力充沛,这就足够让援军迎风而来,又不得不乘风而去。   世人常常说剑意、剑道,认为在其中的体悟对交战有着决定性的影响,顶尖剑客比拼的是在剑招之上的心境。然而真正能伤害人的身体的,却仍旧是剑招本身。陈照水用着最原始的剑法,怀着最空无的心境,将剑从神坛上拉下,把杀人器的本质展露于众。   不知为什么,中原武林的人士却没有前来阻挡陈照水,更未借机迫近陆常仪,反而收束人马,同时戒备着双方。兵马折损了大半,陈照水才停下手,冲拖雷微微一笑:“现在你知道,你是打不过我的了,为什么不跑呢?”   拖雷神色不带惧意,仍旧用草原勇士惯有的声调道:“你重伤了我的安答,我必要为他讨回公道。”   陈照水的面容仍旧柔和,却给人以危险感:“那是你们的公道。”又是一跃回到陆常仪身边。陆常仪从陈照水手中接回长剑,用指腹慢慢擦去她脸上血迹:“对吧?他们就这点本事,你不用那么小心的,也不必顾忌什么。”   雨还在下,围兵也没有散去,局势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趁着蒙古人和宋人相互猜疑的功夫,陈照水将手抵在陆常仪后背,慢慢替她调整内息。等他们终于犹疑着达成一致,决定一道逼迫青冢残部的时候,陆常仪才开了口。   她扬声道:“瞧你们的神色,好像要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行事恶毒、草菅人命。丐帮的弟子,你们哪怕将话传遍宋国,让所有的宋人一道来指责我,也只怕不能让我落到千夫所指的境地。”她顿了顿,神色更加张扬艳丽:“你们的宋国苟延残喘至今,还剩下多少国土多少人!刘春生已死,天下谁还能救得了你们!” 陆常仪用力狠了,只好用衣袖遮着嘴,低咳了几声。   陈照水只能接过话:“你们或许不吝惜自己的性命,但还是心怀百姓的对不对?”   洪七公在全真教内力下稍有恢复的面色,此时又如同金纸一般,苍白可怖,颤声道:“陈照水,你……”马钰这时候才发现来者竟是陈照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照水侧过头,做出环视四周的样子:“你们心怀一时之意气,不愿承认自己的过失,反倒将事情越滚越大,再反咬一口。要是当初醉仙楼的事情客客气气地解决了,如何会有今日的祸患?”又对拖雷道:“铁木真的世子,你可不要学他们呀。”   她说话的样子,真像高居庙堂的天子,尊贵冷淡,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意味,又是元岛惯有的做派。   拖雷不由伸手扯了扯帽沿,他曾和兄长一道与刘春生联军作战,如今听到熟悉的话,难免心生惧意,只道:“你是不是还要寻我的父亲?”他说的是元岛不管祸主、直接找其首领计较的习惯,窝阔台从前就吃过这样的亏,刘春生当面一句话不说,等转过身就直接一状告到铁木真面前。   陈照水道:“兴许是我,兴许是旁人。”   马钰听得一头雾水,出言道:“哪里还有旁人?”   陆常仪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越过兵马看向极遥远的方向,却又是另一套说辞:“这里毕竟是宋国,蒙古的骑士还是收敛些罢,要是误以为是军队,啊,刘春生和谢远死了,赵家人大概再没胆子做些硬气的事了。”   她反复提及被中原武林“逼死”的军神,让马钰、王处一等人面色有些难堪。刘春生端的是好脾气,被他们以锄奸的名义群起攻之,半点辩解的话也不说,只骂了两句狡兔走狗,就领着徒弟边打边退,又一路逐渐散去兵马,叫他们重新做一回农人。青冢在道义上被拿捏的时间久了,他们都快忘了刘春生其实也是个类似岳武穆的人物。   其实刘春生本也没打算做什么民族英雄,他只是想找个机会教谢远领军,这一段教完了就寻个由头离开,顺带再将功效类似的青冢彻底解散。然而这并不能成为否认他功绩的理由,他组织流民,招揽游侠,编制了一支队伍,多次阻抗金国军队,甚至曾将大将撤离喝一路打回中都。他除了抗击金国,西夏和蒙古都在他的手下吃过败仗,直至宋国的皇帝起了猜忌之心,才有了后来的颓唐。   还不等对方答话,陆常仪突然又自嘲起来:“我竟然也有拿你们的家国大义压人的时候,可见我真是不成了。”   陈照水侧过头微微一笑:“你现在想不想回家?”她一贯不喜欢在外头,和陆常仪说了几回要回元岛,却都无果,这时候就又翻出来提。   陆常仪不由眼神一飘,却看到远方的一片松柏色,于是抬起手指着:“瞧,还有人来帮我呢,你们果真还要围?”   披着鹤氅的青年踩着棠木屐渐渐走近了,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一致的痕迹,渐渐蔓延到遥远的河水边旁。他略低着头,神色却还带着些官家公子的矜贵,张口就是清朗悦耳的声音:“诸位围着我家的姊妹,算是个什么事?”他腰间佩着和陈照水、陆常仪类似的腰佩,叫人一看就知道出自同处。   他的姿态与陆常仪不同,却都带着一股张扬大胆之气,只不过被诗书濡染,就变得矜持起来,又是另一种风姿。再加上陈照水尊贵冷淡的神色,很难让人不心生警戒,猜忌其后还有怎样的庞然大物,才能养育出这样的三个人。   兵马终于散去。   等顾飞白领着人上了船,就又换了一幅模样,是他惯常和自己人玩笑时的神色,陈照水也又是往日的和气样子,独陆常仪脸色因受伤还是不大好。   顾飞白查过伤,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幸亏我是个大夫,瞧你俩的样子。要不是我正好顺路过来,你们就等着一路游回元岛罢。”陈照水倒还好,陆常仪伤得实在重,看上去小了二三岁,按元岛功夫重伤散功必显年幼的特性,陆常仪还能踉跄着走路,是她一贯逞强的性格了。   陈照水正在帮他给陆常仪裹伤,系了个结子才抽空回道:“在原随云的船上,你可没这么糟心。”   顾飞白是和陈照水拌嘴拌熟了的,也不抬头,只道:“我对息女总是和气的。”气得陈照水抬脚便踹了过去,顾飞白侧身避过了,忽又叹道:“你这样活泛可真好。”   陈照水回想起太上忘情未废的时候,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又去照顾陆常仪。   陆常仪的内伤尽是元印所致,本也无药可医,便只弄了外伤,就叫她躺到船舱里养着。等陆常仪喝过热茶,脸色又泛起了红,顾飞白就开始抱怨陆常仪推荐的人不好。他对黄药师真是没半句好话:“根本不肯见人,等我报了陈怀风的名字,他才理我,追问却都是珠子的事情,等他女儿过来说了几句话,就又翻脸要打我。”   陆常仪摆出一副听戏的神色:“打得怎么样?”   顾飞白将杯盏往桌上一搁:“有什么好打的?我把他骂懵了就跑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大夫。你老实说,你有没有坑我?”   陆常仪没听到想要的,就露出些无聊的神色,恹恹道:“他以为珠子是他徒孙,这是梁初成搞出来的事情,不怨我。至于要打你,大概是因为我打了他的女婿。”   顾飞白不免磨牙:“你可真出息。”但顾忌着陆常仪的伤,最终也没多说什么。   陈照水扯了扯顾飞白的袖子:“你找大夫干嘛?”   顾飞白这才又恢复了俊秀疏淡的雅士样子:“元岛欠了风雨楼的老楼主三件事情,有一件就是给他儿子治伤。听说是小时候被内力震伤了心脉,我觉得我能治,就应下了。”   陈照水道:“这是伤,你怎么会治不了?”   顾飞白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道:“体寒体弱,又得了一大堆致死的病,全靠内力和一口气撑着,他们居然只和我说伤了心脉!真是见了活鬼了!我好容易治好伤,现在满天下找人教我怎么治病!”   顾飞白在治疗外伤内伤上头是极高明的,陈照水从前腿骨被打得粉碎,都叫他治得没半点隐患,却偏偏因为元岛的特性,在疾病上只是能照方开药罢了。   陈照水微微一笑:“加油啊,只对息女和气的顾大夫。”不等顾飞白跳脚,又问:“这是一件,还有两件呢?”   顾飞白道:“一件早还了,剩下的那件随便找个人给他打半年下手就是了。本想叫陆常仪去,结果伤成这个样子,应该是要换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伤了心脉的那个是苏梦枕,温书男神。射雕的世界算告一段落,接下来休整一番该去金风细雨楼。 在射雕被人骂成这样,其实也算是咎由自取,哪怕只算妹子来了之后的事情,也杀了不少人的,截止目前,原著中有名姓的好人—> 死亡:柯镇恶(砍头),全金发(断腿),韩宝驹(淹死),谭处端(腹部) 重伤:洪七公(心脏)、王处一(重伤+断臂)、丘处机(废)、郭靖(内伤) 还有黄药师,妹子没针对他,可惜无意之中徒孙没了,曲灵风的尸体也发现不了,女婿被打伤,还被人骂了一通   ☆、第十四章   元岛是三千世界的枢纽,自然也有仙地一般的风貌。既得四时长年之光景,又配日月不夜之山川,各处风貌不一,或是楼阁清幽花木扶疏,或是檐牙高啄雪砌高台。只可惜元岛人少而精,又不许外人进来,一句“凡有神智者皆不得入”更将走兽珍禽也拦在外头,让它与人们所想象的仙境有着巨大差异。却无蜂蝶鸾鸟,也少水声人影,更妄论云雾缭绕仙乐铮琮,只是一派寂静安宁。   陈照水三人上了岛,一路边说边走,才又添了些生气。等顾飞白数落陆常仪胆子太大这才重伤的时候,正走过栽有合欢树的亭子,陆常仪反驳的话刚到了唇边,就听到远处兵器交接的声音,还有低呵:“袁松声!你是要制住她,还是要杀她?”   然后就是袁松声冷淡的、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陆常仪脸色一变,就要越过几从黄竹前去查看。顾飞白连忙捉住她的手腕往后一扯:“你伤成这样,添什么乱?”   陆常仪受了伤挣脱不开,眉毛一竖瞪了回去:“我只看看也不成吗?”   还不待陈照水相劝,岛主已在合欢树下站定,三人立时收敛起神色,低声叫了声族长,显出点苍白气来。脉脉抽丹,纤纤铺翠,折扇般的花摇晃着落了一地,岛主就在这样温柔的环境里,静静打量这三个几乎同年到元岛的人。岛主笑道:“齐齐整整的,倒是赏心悦目。”又打发走陆常仪和顾飞白,领着陈照水在亭子里坐下。岛主弯下腰,将一缕碎发拢到耳后,才用双手捧起陈照水的脸,细细打量眼睛。   岛主的眼神像是匠人在看雕琢数年的玉石像一般,又是欣赏,又是审视,再带出一星半点的得意,伴着远处金戈铮琮声音,无端叫人生出凄神寒骨之感。过了好一会儿,岛主才道:“你将经络疏通试试。”   陈照水一贯是听话的,长长的眼睫颤抖着扇出细碎的风,等眼睛一闭一睁,就又带了神采。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濯濯如春月柳。   那双仿佛汇聚了全天下灵气的眼睛,竟将她平凡的相貌也衬托得不凡起来,干净清澈得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欢喜。陈照水忍受着骤然加重的元印反噬,不由蹙起眉,岛主便伸出手一点点抚平,叹道:“真漂亮。”   陈照水只觉得光线刺眼,世界都好像在摇晃一般,触目皆苦痛。岛主却还在看她的眼睛,让她不敢闭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岛主又捉起她的手,点亮了那盏新给她的青铜灯。   青铜灯是普通的素面样式,灯火黯淡,却莫名将亭子内的光都烧尽,如同罩了块厚实的黑布,使之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岛主的脸被暖色火焰照得忽明忽暗,说出的话却很清晰:“这样可还反噬?”   陈照水摇了摇头:“同看不见的时候一般。”   岛主这才笑了起来,把陈照水搂在怀里,用袖子慢慢擦去她额间的冷汗:“你可总算是好了,这灯倒也值得。”岛主几乎是派出了元岛全部的武职才夺来这盏灯,故而有值得一说。   陈照水低垂了眼,用柔和的嗓音道:“劳岛主费心。”   等岛主走了,陈照水便收了灯。青铜灯一灭,暖融日光就又漫进亭子里,陈照水叹着气又闭上了眼,想着它虽动静大、不适于日常,以后埋首故纸堆的时候,倒是可以用。   她还在想着青铜灯的事情,远处的金戈声却渐渐近了,一把锈刀忽然落到面前。陈照水正欲阻拦,玉色的剑气却更快,锈刀被剑气一撞,虽只留下极浅的划痕,却也是深埋亭台的木柱之中。不待刀气纵横令亭台分崩离析,陈照水已探出手掌按在木柱上,将内力尽数化去。   淡蓝色衣袍的剑客上前一步,挡在弟子面前,用那双似霜雪的眼看向麻衣的青年女子。陈照水那声极低的“桓衣姐”被遮挡着,有些模糊不清,锈刀却似受了极大的震撼,不由轻颤起来。   刘桓衣像是很勉强一般,才抬起头,想要辨明袁松声身后的人影。她这一动,身上的伤口便淌下米珠似的血。袁松声顾及她性命,不出剑,只以几分剑气做阻拦,已是让这位曾与刘春生齐名的将军狼狈不堪。   陈照水又叫了一声“师父”。   袁松声没有回头,声音勉强带上了点温和:“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情。”   陈照水应了,却只退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吞吞吐吐地说出半截话来:“桓衣姐怎么又这样了?”   袁松声却不回答,只道:“听话,我晚点来看你。”他的话语像是寻常父亲的儿女的嘱咐,周身剑意却还寒冷迫人。   等陈照水迟疑着离开了,袁松声才开口对刘桓衣道:“你这又是何必。”他这回说话就又带上了剑客惯有的那种难以消弭的锋锐感。   刘桓衣反手抽回长刀,狠狠往地上一甩,哑着嗓子道:“年清彰可不放过我。”铁器落在地上,跳了几下才止住颤动,留下一串沉闷地几乎听不清的声响。袁松声不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桓衣干枯消瘦的手。在很早的时候,这双手替陈照水梳过头,为陆常仪拭过泪,如今却在反反复复发作的疯症的摧折下,只剩了个骨架子,和她的刀一道锈蚀,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悄然碎裂,成为元岛奇花异草下的一缕尘埃。   等风又吹起绒似的花,刘春生才从合欢树后慢慢转出来,厚靴底落在地上,也是一样叫人难耐。他弯下腰拾起锈刀又放到刘桓衣手里,开口道:“阿姐,你不要这样。年清彰又不在乎,他是什么个东西,你最清楚了。”   袁松声道:“你不要这样说话。”   刘春生道:“那要我怎么说?说他算无遗策,国士无双?说他严守元岛旧俗,不让分毫?要是有好话可以说,他的学生何至于那样对他?”   袁松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年清彰的事情一言难尽,非但外人畏惧他,连元岛的人也忍受不了。他前头两个学生不幸落到他手里,好容易挣出来了,转眼又多了一个小师妹。苏檀轻和梁初成不敢放她和年清彰独处,习数术时,常常是年清彰列了书目再由他们去教,等后来教不动了才交付于他,却也一定要旁听,等答了旧时的疑惑、布了新的功课,立时就退出,半刻也不多留。   袁松声待陈照水若亲女,这些事情他自然都是知道的。所幸长辈们将年清彰旧事瞒得好,年清彰又受岛主约束,常年待在他的宅院里,轮到陈照水、陆常仪这些小辈的时候,已经只当年清彰是不通七情六欲,也不愿出门的怪人了。   刘桓衣握着刀的手,甚至无需用力就能让青筋分明,她艰难地挤出一声冷笑:“我横竖是受够了!”   刘春生叹了口气,趁刘桓衣不备一掌击昏,又看向蓝衣的剑客。剑客低垂着眼,神色是一贯的寒冷,好像没什么事情能侵扰一般。   陈照水和陆常仪一同住在临湖的小楼,等袁松声来的时候,正在水榭里打六博。   见袁松声来了,陈照水将手中的博筹一丢,高高兴兴地往他怀里扑。袁松声揉了揉她的发顶,用带着些笑意的声音道:“多大年纪了?”又问她元印和眼睛的事情,等陈照水一一细说了,才看向将自己大半身子藏在紫藤后的陆常仪。   袁松声招手示意她过来:“常娘,你又闯什么祸了?见我就躲。”   陆常仪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伸出手让袁松声探她的脉息:“才没呢,就是运气不好被人围堵了。”   袁松声道:“避重就轻。”又去看陈照水:“阿水,你来说。”   陈照水就坐在围栏上,慢慢晃着腿,仔仔细细地将事情从封闭青冢说起。她的声音清朗悦耳,说话的语调也带着点说书的意味,好像又回到年幼时候那样,每日缠着师父说话,恨不能将遇到的每一桩事情都说遍。   袁松声也无不耐,仔细听罢,便道:“晚些时候,我去那边一回。”   陆常仪惊道:“我都多大啦,哪还有叫长辈去讨公道的?”   袁松声板了脸,一字一句道:“你也知道你大了,做事应当周全,不该意气用事。”   陆常仪低声嘟哝了一句:“他们不过是趁着我有伤。”   袁松声叹了口气,神色又缓和起来:“你也应当谨慎些,不要总逞强。等过几天顾飞白去寻医,你跟着他一道去,好好把伤治了。”   陆常仪辩解了几句事情太不凑巧才会如此,然后在袁松声的注视下慢慢改了口,承诺下回不再犯。   说完陆常仪,袁松声又开始说陈照水的事情:“你的伤才好,还是应当多往有人气的地方去,我问过苏檀轻了,最近没什么事情要你做,我就想让你往风雨楼去。”   陈照水有些吃惊,显然未料到又要出去,她上一回回来也待了没多久,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不识路呀。”   袁松声道:“我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好几遍,还是把袁松声和年清彰的支线砍掉了。满腹虐梗,敌不过心疼。 小一辈和长一辈对年清彰的观点是不同的,尤其是关于年清彰不亲自教陈照水这件事情。 小一辈:年清彰年纪大了,没精力,心疼(出现在千夫所指的第十章) 老一辈:我敢让他教?他最好一辈子别出门(本章) 下一章进入说英雄片场,时间线为第一部,温柔一刀。   ☆、第一章   杨无邪看到元岛来人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他们来信要求派马车来接的缘故。大大小小共一十四个樟木箱子,整整齐齐地垒在上了年纪的槐树下,又用鸦色墨水画上了卷草纹的圆形图章,日光透过树叶一打,就泛起星星点点的柔光,将素面的木箱变成精致物件。   槐树边是一家小茶馆,茶馆主人不知身处何处,只坐着两个客人,腰上俱佩着墨色玉佩,只纹样不同。穿蓝袍的男子看上去年长一些,虽未见佩剑,周身剑意却浓,冷冽地朝外铺开,叫人一望便知是极高明的剑客。他面前搁着一盏清水,正低声嘱咐身边的少女:“离自在门远一些,他们一向不清不楚。”   少女微笑着应了:“我晓得啦,自在门的事情我绝不掺和。”少女穿着玄色的衣袍,二色的金线藏在茶棚的阴影下,隐约露出些繁复花纹的半角。衣衫尊贵华美,未曾将少女和善神色压下,却只叫人觉得她本应当如此。   杨无邪听到剑客评价,难免有些吃惊:自在门由韦青青青创立,他的四个弟子懒残大师叶哀禅、天衣居士许笑一、六五神侯诸葛正我和元十三限,无不是才惊艳艳,早年亦被合称“老四大名捕”,等落到剑客嘴里,却变成了冷冷淡淡的一句“不清不楚”。他还不待细思,就看到剑客抬起头,那双和剑意一般冷冽的眼静静地看向他:“杨无邪。”   这是一句陈述句。剑客只随意地一瞥,也无杀气外露,可杨无邪已觉得自己被千万把利剑抵着周身要穴,等一晃神,这些利剑又变成了千山上终年不化的霜雪。杨无邪不知怎的,突然想执一个晚辈礼,他强自按下冲动只含笑道:“正是在下。”   剑客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自己的弟子,寒冰似的眼里又有了些温暖:“他做事稳妥,会照顾你的。”   杨无邪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了。   少女好像意识到了杨无邪的尴尬,替他将话兜了回来:“我既然是来帮忙的,自然就是杨总管的同僚,总是要相互照顾的。”   剑客点了点头站起身,他伸出手想要揉少女的头顶,却在半道上硬生生止住。他叹了口气:“受了委屈和我讲,不要学常娘。”   剑客的身影渐渐远去,茶馆里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少女终于走了出来,微笑道:“我姓陈,我叫陈照水,是顾飞白的堂妹。往下来一年,我都留在这儿给苏楼主帮忙。”   没了袁松声周身迫人的剑意,杨无邪仿佛松了口气,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陈照水。陈照水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虽是锦衣华服,却看上去极和气,和她的名字一样,像是养在溪水边的娇花,只是她出身元岛,就绝无可能绵软可欺。她用那双白玉似的手拨了拨额前碎发,又替袁松声致歉:“我头一回一个人出门,师父不放心,一定要送我来。”   杨无邪笑道:“令师拳拳爱子之心。”又指向樟木箱子:“我们先走,这些行李运起来恐怕要花些功夫。”   陈照水侧过头,头上的珊瑚珠串来回晃动,发出悦耳动听的响声:“不是行李,是顾大夫带给苏楼主调养身体的,上面可都画着他的腰佩呢。哦对了,最小的那个箱子是给你的礼物。”   杨无邪讶异道:“我的?”   陈照水这时候的微笑带了点孩子气似的狡黠:“他说要谢谢你,将苏楼主的病症描述得那么详尽。”   杨无邪无法忘记顾飞白发现自己遭受欺骗时的表情,一下子哑口无言,又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失魂落魄地走出玉峰塔,挣开来拦他的沃夫子,直接往天泉湖一跳,说什么都不肯出来。等苏梦枕亲自带人过去劝,他才趴在湖中山石上哭诉:“这就是你们在信上说的伤了心脉,还有这么多病你们怎么就这么瞒下来了?这都答应下来了啊,我要是治不好败坏了元岛的信誉,岛主非得撕了我。”眼角泛红,嗓音哽咽,看上去可怜极了。最后顾飞白还是认命地上了岸,用那身精湛医术治好了苏梦枕的少时所受内伤,才咬牙切齿地告辞去找隐世名医商讨治疗手段。   被陈照水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杨无邪突然心虚了起来。   金风细雨楼位处天泉山,正中是一座七层的玉塔,周围是四座造型古朴的高楼,分为青红黄白四色,各有所司,玉塔之后则是那汪顾飞白跳入的天泉湖。杨无邪陪着陈照水一步一步踏着石阶往上走,慢慢和她讲解京城中的势力。杨无邪主持白楼,掌管江湖官府的各类资料,他本人亦是博闻强记,此时娓娓道来,自然是条理清楚。   陈照水听得仔细,记得也认真,等杨无邪说完,才提出疑问:“风雨楼有自在门的门人吗?”   杨无邪道:“没有。”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令师似乎对自在门有什么误解?”   陈照水一拍手,转过身对他道:“自在门在元岛可有名啦,织女的事情,智小镜的事情,还有成崖余的事情,他们一遇到情爱就要出岔子,我们都知道。我们元岛恰巧又一贯反对以情胜理,所以就很戒备他们。”   杨无邪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他们也不全如你们想的那样。”   陈照水道:“哎呀,还有新的故事吗?有流言说崔略商和冷凌弃有故事呢,还有说唐宝牛和方恨少也有。”   杨无邪连忙道:“也不是这样。”   他们说着,已经临近了黄楼,迎面走过来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杨无邪本就身形修长,却要比这汉子还要矮上半个头。汉子对杨无邪道:“这位就是元岛的使者?公子已在里头等了。”   杨无邪点了点头,又对陈照水道:“这是花无错。”   陈照水后退半步抬起头,让自己的眼睛对着花无错的脸:“你好。”   花无错显得有些局促,并未应声,只沉默着侧过身子引着陈照水往里走。黄楼修筑得精致华美,待客的厅堂也显得贵气,等绕过几道屏风,就看到一个满脸病容、瘦骨嶙峋的公子端坐在正中的木椅上,他披着深色的狐裘,仿佛整个人都要埋在里面似得。   这位病弱公子正是金风细雨楼的第二代楼主,有“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之名的苏梦枕,也是顾飞白的病人。   陈照水又重述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与来意。   苏梦枕如寒火的双目迅若星火地在陈照水睑上一掠而过:“还是个孩子。”   陈照水笑了起来,这和她之前礼节性的笑容不同,和气可亲,叫人忍不住心生好感:“那我要叫你苏叔叔吗?”   苏梦枕似乎有些吃惊,重又将视线看向她:“不必。”   陈照水还是笑吟吟的:“我虽年少,却也能做很多事情。”   苏梦枕脸上出现了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常有的有趣表情:“那你会做什么?”   陈照水真的开始数自己能做的事情了:“我主攻数术,不过在这边也就只能用来盘账了。我会武,虽不知你们这边情况如何,但也应该能算是好手。我还能写檄文、看犯人,这些都是正经学过练过的。别的要是你们教,我大概也能做。”   杨无邪道:“陈姑娘与令兄比,如何?”   陈照水想了想:“顾飞白是‘言能杀人’,一般不动手。”又道:“对了,顾飞白托我给苏楼主带了点东西,都是我们生病受伤时惯常用的,用法全写在册子上,一并锁在箱子里,若是有哪里说的不清楚,只管来找我。”   杨无邪低声道:“公子,一共有十四个箱子,都在白楼放着。”   陈照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道:“杨总管,你的那箱东西不一样,里面几十盒子东西是要站在上风口朝敌人丢的,千万别拆。”   杨无邪道:“是暗器?”   陈照水道:“可以用作追踪。顾飞白特别替你挑的,所以气味不大好闻。”陈照水的话说完,黄楼就又恢复了安静,好像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   其实陈照水是一个陌生人,对京城了解得有限,初临陌生之地还能说上那么久的话,实在已算是难得。而金风细雨楼对元岛也不熟悉,只苏梦枕曾听父亲苏幕遮提过几句,其余的就全是江湖上盛传的各式传言,却大都是捕风捉影。唯一确凿的是旧年元岛的锈刀刘桓衣发狂,与同样疯癫的关七交手,场面浩大堪称惊世骇俗,最终关七负伤而遁,刘桓衣则被元岛来人击昏带走。陈照水看着和气,顾飞白又是洒脱的性情,本应该是最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但刘桓衣的事情梗着,就难免对元岛生出些戒备。   一片难捱的寂静之中,苏梦枕又开口了:“到外头去,我试试你的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崩了苏男神。心虚地安慰自己他对待小孩子是另一套性格。   ☆、第二章   苏梦枕的红|袖刀传自小寒山红|袖神尼,他本是武学奇才,其体质性格也与刀法相合,黄昏细雨红|袖刀法在他手中又多了变化,更显寒冷凄清,也更具危险锐利。   苏梦枕的刀光一闪,陈照水不退反进,脚步一错便扑进绯红色的刀光之中。刀光凄冷如夕阳,陈照水手上的薄光却似细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夕阳余晖之中,氤氲出一片水汽。苏梦枕的眼更似冰中火,刀光一转再转,却都在半截上被阻拦,让招式无法施展完全。他看陈照水年少,招式就有所收敛,而陈照水也不敢伤苏梦枕,全然不敢用烁玉流金、鹰撮霆击之类的招式,只用独有破招擒拿之效的细雨流光手,一时之间,双方一攻一守均寻不到对方的破绽。   如此僵持三四十招,陈照水终于漏了一招未能打散,红|袖刀立时腾起一阵凌厉而且艳丽的杀意,直逼咽喉。陈照水似乎吓了一跳,抽身后退,顺着刀气刀风一路飞速往后掠去,等退至一株松柏时,脚步一错又是迎风跃起,避开刀光落至苏梦枕身后。   苏梦枕收了刀,慢慢转过身:“好身法,只是你为什么不肯出招?”   陈照水轻声道:“听你调令,不伤你分毫,这是我来帮忙的要求呀。”   苏梦枕道:“若我让你出招呢?”   陈照水一愣:“这句话没教过,我写信回去问问罢。”   苏梦枕突然笑了起来:“果然还是个孩子。”   还是个孩子的陈照水最后被安置到了白塔的五楼,由沃夫子看管。   白塔的底楼用作议事,二楼为书库,三楼则是联络信件的地方,等走过满是武功资料的四楼,就满是账本契书,还有三十二个账房拨算珠做记录,安详宁静。这样的一栋楼宇几乎能称得上金风细雨楼的总枢,苏梦枕将陈照水放在这里,确实是给予了极大的信任。   刚走进这栋楼的时候,陈照水就感叹起来了:“有这么多人,真好。”   沃夫子笑道:“这不算多。”   陈照水跟着沃夫子慢慢走过一个又一个高大书架,用不会影响账房筹算的音量道:“元岛人少没有专门的账房,这块就归在数术下头,等账本积攒地多了,才划出时间去算,统共四个人,不像这里这般安闲。”   沃夫子道:“这也不算安闲。”   陈照水道:“我们最忙的时候就得不眠不休十数日,一刻也不能停,哪比得上朝而起暮而归呢?”   沃夫子突然道:“你不应该和我说得那么细。”   陈照水笑道:“总得让你知道我有多能干呀。”   陈照水当然很能干,白天问清了记账的方式,等夜里没什么人了就点亮青铜灯来算,第二天账房们再来的时候,就发现她已经把一年的账目全理清了,还列了张单子点明何处记录有误、何处应为假账。陈照水有心拖延时日,每日只有半个晚上筹算,白天就和会计们商量账目错处的由来。可再过去一个旬日,连旧年的账本也全被理完了,她问沃夫子还有什么事可做的时候,他只好客客气气地建议陈照水出门看看风景,然后匆忙去找苏梦枕。   沃夫子觉得为难,陈照水亦是。若论风景,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元岛的,更何况青铜灯有吞噬光线的特点,再美的风景也只剩下阴森可怖了。若说世情,金风细雨楼地处京郊,组织调度井然有序,绝非有趣的市井生活。如果要进城,又难免会遇上六分半堂,运气差些,可能是蔡京之流,再差些,就是诸葛正我的门人,她若是孤家寡人自然不怕,但如今她却得担心是否会给苏梦枕带来麻烦。   陈照水本想找个人下棋说些话,等迈出房门,却发现自己在这里也不认识几个人,而他们也各有要职,绝无可能陪她消磨时间。她站在门口犹豫了晌,又退了回去,将门窗掩拢,抱着膝蜷缩在软榻上,用极低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书。   她说的是旧日里和顾飞白一道编的故事。讲的是青年外出时为仙人所救,后拜入门墙修习仙术,等返乡时却发现师门早害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诸般反抗挣扎后被镇压在千山大雪中。陈照水一边说,一边将故事又往后编,添了一段师门后人忘记旧时事,反当青年为德高望重的长辈,最终招致族灭。   等故事编完已到夜里,陈照水拿起笔将这段记下,再读一遍却觉得故事俗且空,又都将稿纸付予烛火。她正烧着稿子,一个唐姓的姑娘叩门请她去见苏梦枕,那姑娘有些冒失,听陈照水应下便开了门。房内俱是黑暗宁静,只一盏素面青铜灯发出冷色的光,照着陈照水那双秋水似的眼睛,沉默着看向门外的来客,有一种绝类庙堂的端庄肃穆。姑娘受了惊吓,不由低呼了一声,丢下手里提着的灯笼往远处跑开了。   陈照水低垂下眼,慢慢地吹熄了灯,又用内力震碎了余下的稿纸,这才起身去捡险些翻了蜡烛的纸灯笼。到了玉峰塔,苏梦枕未说正事,先领着她绕着玉峰塔慢慢地走。   虽是夏日,天泉山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陈照水仍旧提着那盏灯笼,浑然不知烛火早已熄灭。苏梦枕也不说破,慢慢说起了这座象征苏家两代人的七层古塔:“这座塔是昔年权力帮所建,后来经由元岛交给了我的父亲。”   陈照水的声音夹杂着蝉鸣,慢慢响起:“这是第一件事情。”   苏梦枕道:“第二件是我的病。顾大夫的医术世所罕见。”   陈照水笑道:“只可惜他医命不医病,术业有专攻,若是内伤外伤之类自然能治,可要是病症他就只能去请外援了。”   苏梦枕道:“第三件是你。”   陈照水的衣袖渐渐被晚风吹起,晃悠着往灯笼上撞,她把提手换了几个方向才将将避过:“恩,是我。”   苏梦枕声音居然温和起来了:“元岛一开始不愿借人过来,说是宁愿为我再建四座玉峰塔。”   陈照水笑道:“那玉峰塔一定是巧夺天工了。”   这时候已经走到玉峰塔下方的一汪天泉水池,苏梦枕指着泉水道:“水池里还有一座塔,随水涨落而起伏,称作镇海塔。”   陈照水玩笑道:“如果我跳进湖里,那就是五座塔了。”又蹲下身子,将手放入湖水中,湖水忽然开始荡起细细密密的波纹,一圈圈叠着往远处去,等撞到物事了,有叠着回到手心。陈照水叹道:“原来是整块的石头雕的,上头还刻着字呢。”   苏梦枕道:“这功夫倒奇特。”   陈照水站起身,将手掌水汽烤干,又提起灯笼跟着苏梦枕往前走:“只是用数术推算的,不是武功。”   苏梦枕低低咳嗽了两声,又说起另一件事:“你已经将账目全理了一遍,对楼子怎么看?”   陈照水面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神色:“挺平常的,各类产业都有,发展也平稳。如果硬要说看法,大概是没元岛富庶?”   苏梦枕突然停下了脚步:“自然是不能和元岛比较的。”   陈照水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我现在手头没事情做啦。”   苏梦枕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花枯发今日上门,请楼子帮忙追捕赵天容,你明日跟着花无错一道去。”   陈照水道:“赵天容的家里人也要一并捉了吗?”   “他是花枯发的弟子,犯的错处……”,苏梦枕顿了一下,似乎在迟疑接下来的话是否合适对陈照水说:“还是让花无错和你仔细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  照水妹子非常宅,之前在射雕的时候就一直说回家吧回家吧,现在没有人领着她出门,她绝对不会乱跑。才,才不是害怕自在门呢。我已经照着稿子读完了,放在我心口的手可不可以收回去啊QAQ   ☆、第三章   京城里,除了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还有一个势力被称作发党,虽规模权势远不如前二者,比之寻常堂口却要强上不知凡几。花枯发就是发党的党魁,而赵天容是他的第四个弟子,只可惜他贪花好色犯下大错,花枯发嫉恶如仇自然要缚他去官府处置,不料反被他偷了拳谱“一叶秘笈”逃走。   陈照水和花无错就是要去捉这位叛师的弟子。按理说,他们应当携带下属一同出行,但因赵天容算不上什么要紧事情,苏梦枕又想看陈照水处事之能,这才只有两人同行。然而轻装简行固然方便,遇到尴尬的事情往往就会少了调节气氛的可能。   花无错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用极委婉的口气说了赵天容干的好事,反而招致陈照水的不解:“这有什么好遮掩的?不就是他师父要打骂他,然后小受大走嘛。”   花无错涨红了脸,和他的名字一样无措起来:“哎,我怎么和你说呢,总归是犯了律法。”   陈照水更不明白花无错的为难:“我看江湖仇杀也没人管的,这么反倒到了他这里就要去见官?” 花无错无法搭话,也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告诉小姑娘这是一位采花贼。过了好一会儿陈照水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得罪了大有来头的人物,花枯发保不下来?”   花无错含糊道:“大体是这样。”他还想再说什么,一支扶灵归乡的队伍忽然从他身侧走过,铙钹一撞,声音就将他所有未出之声都压过去了。   陈照水忽然扯了扯花无错的袖子,纵身一跃,落到队伍的最前头。她还穿着那件玄衣,头上的珊瑚珠却换成了软玉雕成的冠子,正是她充当青冢主人时的装束。站在最前头的孝子停了哭声,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陈照水,用极沙哑的嗓音道:“姑娘为何拦路?”   陈照水不笑的时候,年幼和善之气全消:“我与丧家有旧,特来接他入我坟茔。”   孝子的脸色剧变:“姑娘莫不是与我玩笑?”   陈照水足尖一点,轻轻盈盈,几乎是飘到了棺木前。她左手搭着棺木上的柳丁,右手扣着孝子的肩,和声细语地道:“他从前推我进了汴河,令我成了水鬼,这份恩情总是要还的。”   彻骨的凉意在肩头绽开,孝子几乎是毛骨悚然,惊魂不定地看向陈照水,根本弄不明白这个瘆得慌的陌生姑娘在发什么疯。他结结巴巴地道:“您可能是弄错了人,先考一向与人为善……”   花无错突然低喝一声:“赵天容!”陈照水拖延了这么些时间,他终于辨认出这位“孝子”正是赵天容所假扮。孝衣孝帽确实能遮掩人的形貌,可当他受到惊吓的时候,再高明的伪装也会露出破绽。   陈照水稍稍偏了头,露出一个几乎毫无痕迹的笑:“哎呀,确实弄错了,我本以为你会躺在棺木中呢,哪想到你宁可披麻戴孝。”   赵天容猛地往后一仰,平躺在棺木之上,留出一个可供拔刀的空隙。他几乎是一刹那间,一气呵成地刺出三十六刀,他外号“七十二手”,这三十六刀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半招。   但陈照水极擅拆招,既然刻意给了他施展招式的机会,就绝不会因此而伤。三十六刀本应该有三十六声划破皮肉的声音,但此时只有三十六声金玉相击之声。陈照水用细雨流光手施展时令二十四中鹰撮霆击的法门,浮着微弱流光的手指轻轻敲在刀身上,几乎要化成一张细密的网,逼仄得叫人无法呼吸。   赵天容又出了一刀。   这是最后一刀。   因为陈照水捉住了他的右手。   百泉冻咽的寒气顺着经脉将他的手脚冻得冰凉,已有了裂痕的刀跌落到地上,成了三截碎铁。赵天容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你到底是谁?”   花无错这时候已经击退了送灵的队伍,站到了陈照水的身侧,对赵天容缓缓道:“花党魁在等你。”   赵天容一路沉默无语,等花无错推开花府门口,才发出一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正逢花枯发的生辰,本该是宾客云集,和乐融融,此时客人们却都惨白着脸色,病殃殃地倚靠在座椅上,似乎提不起半点力气。陈照水看不见他们的神色,又闻到酒香气,只当做他们已是吃醉了酒,只将赵天容往前一推,扬声道:“花党魁,你托我们寻得人找着了。”   赵天容看到花枯发右肩多了五个血洞,竟像是忘了自己曾闯下的祸事,硬是拖着麻木冰冷的身躯跪到他脚边,哽咽道:“师父,这是谁伤了您?”   陈照水无心管这些家务事,如今事情办好了,转身就要离去。花无错连忙喊住她:“陈姑娘,暂且等一等。”又向花枯发询问道:“敢问花党魁,这里发生了什么?可要我们相助?” 花无错这一问,花府的客人们都用一种带着些恳求的眼神看向他。   花枯发认识花无错,于是苦笑一声,示意身边的一个少年答话。这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显然平生不曾遇到这样糟糕的事情,说话的声音带着些颤音:“父亲取了亲自酿的九酝酒招待客人,却不知为何酒中被掺入了毒,我们的右手都动不了了,父亲说这是五马恙。”   陈照水听了这话,终于转回身子,轻声问道:“什么是五马恙?”   花枯发的公子答不上来。   另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替他做了回答:“这是恙毒的一种,武功高的人只要饮上一些,先是右手,后是左足,接着右脚左臂,都会逐渐麻痹不能动弹。等过了隔天一夜,恙毒就会蔓延上头,纵然保得住了命也会成废人。”   陈照水道:“听着也不厉害,应该是有解药的。”又侧过身对花无错道:“花叔叔,我不大识路,你帮我回去将和安散取过来罢。”   花无错犹豫了一下:“可留你一个……”   陈照水侧过头,微笑道:“你可要快点回来呀,我还想去潘楼街走走呢。”等花无错走了,她又对花枯发道:“别担心,那是顾飞白调的药,总能叫你们多撑上半个月去调制解药的。”   花枯发本以为陈照水有解毒之法,此时就难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强打精神谢过。又问顾飞白的事情:“顾大夫术精岐黄,不知他此时身在何处?”   陈照水往花枯发身边走了两步,才用略显惊讶的语调道:“你们不会调解药?我还以为是配药不方便呢。”   花枯发终于发觉陈照水有许多误会,正想再做解释,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想要解药是不是?”   声音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是低沉干涩。说话的是一个垂头丧气、困目欲睡的老人,他身旁还有一个年轻而斯文得有点害臊的年轻人。陈照水一早察觉了他们,才支走花无错,此时也毫不惊讶,但别的人内力大打折扣,又没那样的好听力,就未曾发觉,此时又是一阵骚然。   花枯发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老人却笑起来了:“不认识老朋友啦?”   花枯发从牙缝挤出两个字:“任劳。”书生则对着那个年轻人冷冷道:“任怨。”   陈照水足尖一点,慢慢地转过身,面对这两位极擅长制造冤假错案的刑部僚属。她发间的软玉冠一晃,忽的发出极短暂的一道刺眼光芒,让任劳忍不住眯起了眼。陈照水道:“一眨眼,你也老了。”   陈照水这一句话,不仅把侠士们对曾多次迫害他们的刑房走狗的咒骂都堵了回去,就是任劳,也是一下子露出迟疑的神色,连原先要说的话都忘了。   任劳后退了半步,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陈照水,却记不起一点相关的事情,呵道:“你莫不是与我玩笑?”   陈照水稍稍偏了头,露出一个叫人浑身冒凉气的笑来:“你忘了也是一桩好事。那么不妨说说正事,你们二位刑部要吏来这里做什么呢?”   接话的却是花枯发:“这毒是他们下的。”他用词之肯定,险些叫人错认为是他亲眼瞧见的了。   任劳这才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极容易叫人心生反感的笑容:“倘若没有花老哥的得意门生,我们也不易下手。”他又拍了拍不幸在他身边的蔡追猫:“多亏了你了。”   蔡追猫咋逢此变,不由神色恍惚,除了喃喃一句“啥”,竟是什么辩驳的语句都说不出来。花枯发怒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手腕一抖,两片薄且锐利的铁叶子飞出,直直射向任劳和蔡追猫。任劳早有防备,身形一晃,叶片从他的面颊出飞过,没入身后的一株樟木上。蔡追猫则不然,他身中剧毒,又被唬得失了方寸,只能眼睁睁看着叶片越来越近,却动弹不得。   然后一只泛着微弱流光的手挡在了他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就落到远离任劳的一张木椅上。陈照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吓懵啦?”   花枯发道:“这位,这位姑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陈照水的名字。   陈照水声音还是不温不火:“我姓陈。”   花枯发又道:“陈姑娘,我清理门户,还请不要插手。”   陈照水神色似笑非笑,一点都看不出她刚来时的那股和善气,只叫人觉得不好亲近:“哪有你这样的师父,只因为外人的一二句话,连问都不问就要打杀弟子。我原先还奇怪赵天容犯了些事就得跑,现在总可明白了。”   任劳好整以暇地接道:“我说什么,你就信是什么,比我的小孙子还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花枯发的惨案实际上应该在破板门事件之后,这里调换了一下顺序,并做了大量精简,所以很多本该出场的人就没出场,虽然他们本来也派不上用场。哎,说英雄的这一段真叫一个惨,死了一大堆人,还有活剐剥皮、同门相残的桥段。以及自在门又多了一个黑点。 以及我好喜欢蔡追猫这个名字的,感觉萌萌哒 _____________ 说起来,目录底下有一条“章节已被自动锁定”,然而我并没有看到锁定的章节,有小天使知道原因吗?   ☆、第四章   花枯发气急,但他最后剩的那点内力已在方才那招中用尽,此时已经没了还手之力。陈照水则还在低声和蔡追猫说话,像是无心去管旧时相识的任劳。   任劳也决心不管她,改对花党诸人道:“你们这一干人,惹事生非,日下京畿路要实行新政,你们知不知罪?”   花枯发呸了一声,又骂了些不可详述的粗话,任劳却神色不变:“京城的各路帮派,不可以再胡混下去。若加入朱劬大将军的部属,为国效力,从此风光富贵,不是很好吗?何必光火动气?”   书生冷笑一声:“为他效力?来欺上瞒下,榨取民脂民膏?朱大人的为人作风,在江湖上直得起脊骨的江湖好汉们,都领教过了。”   任劳身边的任怨忽的羞涩一笑,上前一步,左手扣着花枯发的命门,右手则搭上书生的要穴。阴损的内力往里一滚,立刻就叫他们的五脏六腑仿佛浸在绿矾油之中,痛感尖锐地从各处腾起,可偏又一句疼也叫不出来。任怨又道:“如果二位肯率先加入,我在相爷面前保你们的前程。”话毕稍缓内力。   花枯发借这一歇之间,立刻大声喝道:“杀了我也不……”前半句还是他想说的,但一股怪异的真气猛然往咽喉一冲,后半句就变成了音调怪异的“愿为将军效力”。他还想再补救几句,但那股阴损内力大盛,让他有口难言。那位书生比他还要糟一些,五脏六腑在内力侵蚀下迅速衰弱,只能猛地呕出一口血。   正在任怨想慢慢将人熬死的时候,陈照水终于丢下蔡追猫。她身形极快,几乎是一眨眼已到了任怨的身后,轻飘飘的一掌按在背心,又改掌为爪往后一扯,硬生生让他松开了花枯发和书生。不待任怨发难,陈照水又是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他身前,将两位饱受折磨的可怜人挡在身后。   任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照水道:“你既要他归顺,又要杀他,莫非你是役鬼的道士?”   任怨又是腼腆一笑:“陈姑娘说话真有趣。”他说话间,门外又缓步走进来两个人,正是蔡京麾下八大刀王中的女刀王兆兰容和伶仃刀蔡小头。   等花枯发低声告诉她来人的身份,陈照水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问道:“刀王?和锈刀比又如何?”   在以一当四的局面下,她突然提起曾重创战神关七的刘桓衣,蔡小头不由露出吃惊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冷冷道:“莫非姑娘能与锈刀平手?”   陈照水露出一个有些稚气的笑容来:“桓衣姐才舍不得与我动手呢。”她顿了顿,又道:“你说出这样的话,那看来是远不如她了。”   蔡小头挨了这一句讥讽,脸上浮起了青色,正欲反唇相讥,不料任劳突然开口道:“你是梁公子的师妹!”他听到陈照水对刘桓衣的称呼,终于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这才认出她来。   旧年刘桓衣与迷天盟关七酣战,正逢梁初成领着陈照水出门踏青。当日场面闹得极大,非止迷天盟和六分半堂的大半部署都卷入其中,连刑部和诸葛正我也受了牵连。虽刘春生已赶来处理发狂的刘桓衣,梁初成仍担心局面难以调和,于是绑了关七的女儿、六分半堂堂主雷损的养女雷纯用以辖制这两大江湖势力,又扣下刑部老总朱月明的独子朱盐平,比刘桓衣更令人胆寒。   而陈照水呢,那时候年纪还很小,武功也差,只期期艾艾地躲在刘春生身后,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桓衣姐”。可到底世事难测,本最派不上用场的人,反倒令刘桓衣恢复了神智,又引她往岭南走,终令这一场闹剧收了场。   陈照水道:“是又如何?”   任劳冷冷道:“不如何。”   陈照水用衣袖掩了唇,只露出一双毫无光彩的眼,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难得没人要向我寻仇,这可真是今日出门遇到的头一桩好事。”   她话这一出,原本视她为救星的蔡追猫脸色忽的一白,竟像是也被任怨折磨过一般。他像是溺水一般,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才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师兄弟们。任谁也想不到,凉薄又不择手段的梁初成竟有这样一个师妹。   然而刀光剑影从不等人,蔡小头的伶仃刀裹着风挥出,陈照水迎风跃起,从蔡小头头顶飞掠而过,又一扭身一脚蹬在后心,直扑兆兰容。   兆兰容亦拔刀而起,如同惊风骤雨般与那双泛着柔光的手相撞,发出近乎琵琶拨弦的玉珠声。陈照水以许系十一式启蒙,掌天下剑法总纲,往日对付剑客总难显颓势,只可惜如今的对手使刀。这位对手非但使刀,而且发刀浮移不定、鬼神莫测,加之环境嘈杂,干扰了听风辨位的功夫,陈照水干脆不再管刀,一招烁玉流金笼在手心,直抓兆兰容面颊。   兆兰容立刻抽刀回防,带着灼热气浪的左手打在刀身之上,一下就染上了铁器高温下常有的那种红热光芒,她分明握着刀柄,却觉得握着火炭一般,险些脱开手去。陈照水不顾为刀气所伤的左手,右手趁着兆兰容空门打开之际,重重拍在丹田。她一击即退,旋身之际反手扣住任怨脉门,抖落了那只刺向她的匕首。   任怨的内力远不及她,百泉冻咽的寒气立刻顺着经脉而上,几乎要将他的半边身子冻成冰。任怨不待思索,立刻并指如叶,猛地点向陈照水双目,竟是不管自身安危,必要置她于死地了。   陈照水稍稍侧过头避开,她的左手还带着烁玉流金残留的热气,一挥一抓从任怨手掌扯下半块焦黑的皮肉,又抛起内力几近冻结的任怨,迎向蔡小头挥来的一刀。   蔡小头的这一刀势如山倾。   势如山倾,必难收。更妄论陈照水抛的力道极大,任怨几乎是撞上刀刃,然后无声无息地失了性命。蔡小头强行收刀不成,内力反涌上来,只觉得喉咙一甜,好容易才咽下。   任劳厉声喝道:“好啊,你!”   陈照水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樟树上,稍稍低了头,温声应道:“你的僚属失手杀了人,你却冲我发火,恐怕有失公允。”   任劳冷笑一声,随手将刀架在了蔡追猫的脖颈,蔡小头虽因强行收刀收了内伤,也勉力站起挟持了花枯发在手上,独兆兰容伤重,只坐在一侧调息。   陈照水听到了动静,甚至不需要猜就能知道他们扣了人质——天底下扭转劣势的法子总也就那么几种,若是不扣人质就该启动机关了,只是这种地方,哪有他们可用的机械呢。虽被以人质相胁,她却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好像不曾剑拔弩张:“其实这些人,我全都不认识。”   任劳冷笑道:“哦?”   陈照水道:“所以我不是很介意到底救下的是哪几个。你们尽管动手,试试看是我杀你们快一些,还是你们快一些。”她这时候才看上去有点像是梁初成的师妹了。   任劳目光一闪,长刀在蔡追猫咽喉上一抹,让他变成了没有声音的人,长刀又往他面目上抹去,想让他变成没有面目的人。   然而蔡追猫还好好的。   晌午的太阳似乎变成了秋月,愁云惨淡的花府似乎变成了大海,樟树似乎成了宝船的桅杆。一道极凝练的气劲从遥远的天边落下,打穿了那只握刀的手,打穿了厚重的青石板,打穿了恶客的最后一点勇气。   任劳一字一顿地叫出了招式的名称:“海、上、明、月。”   陈照水躲在树叶的阴影里,远远地指着蔡小头的咽喉道:“海上明月多好看呀,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那只手漂亮的让人想起养在深闺里的少女,但它灼热的时候能融化铁器,寒冷的时候能冻结内力,哪怕隔得那么远也能打碎骨骼,让人打心底生出畏惧。   蔡小头最后收了刀,却不全因为陈照水。   他固然畏惧海上明月,却自恃是江湖前辈,不愿在小姑娘面前失了颜面,哪怕这个小姑娘有一个可怕的师兄。   他之所以收刀,是因为金风细雨楼来人接应了。   古董和花无错带着三十名精兵,出现在了花府的门口。这三十人俱是三十来岁的精壮男子,穿着一样的服饰,持着一样的兵器,带着一样的神色,一看便是训练有素。花无错环视了一圈才看见站在枝桠上的陈照水,面上不由多了一份诧异,道:“陈姑娘?”   陈照水像柳絮一般从树上飘下:“我不要紧,还是先让他们分了和安散罢。”   花无错道:“杨总管令我带了解药过来。”他身后的下属们上前,拿出一种金色的粉末,让人闻上一闻,再往太阳穴上涂上一些,轻轻搓揉几下,这种凶名在外的剧毒就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再不能予人伤害。   任劳、蔡小头和兆兰容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花府诸人恢复了力气,有了底气再对他们口出恶言。陈照水替蔡追猫止了血,又在他服了解药后探过脉,才去和这三人说话:“不跑么?”   蔡小头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才带着两位伤患飞掠而出,留下那具犹带得色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那个特别擅长惹事、开源了九阴真经的师兄梁初成吗?他不好好学数术,最后变成了一个对社会有严重危害的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好好学数学【严肃   ☆、第五章   见祸首离去,古董不由出言道:“陈姑娘,你怎么让他们回去了?”   陈照水稍稍抿出一个笑:“他们留下来又不能帮忙。”   古董心知此话不对,却找不出什么辩驳的词句,只好改说别的事情:“花无错说你想去潘楼街走走?”   陈照水摇了摇头:“算啦,你们也忙。”   古董却道:“陈姑娘已经将事情解决了,余下只是些收尾的工作,倒不必多费工夫。”又邀请陈照水参观京城。   到潘楼街不过是陈照水支走花无错的借口,不过是为了在不惊动两位刀王的情况下,让花无错顺利回到风雨楼。如今古董的表现却像是当了真,把陈照水的婉拒认作客气,执意要领她看遍京城的景物。   若是顾飞白,自然会呛一句“我难道没来过吗”,让人讪讪而归。陈照水却没有这样的脾气,暗自叹了口气才道:“有劳。”   京城自然是比不上元岛的。   奇花异草不会现于街头,亭台楼阁只是寻常样式,珍玩宝器只在宋国少见,除了比元岛多了许多人气,再没有一处优点。可就连这点人气,和十年二十年前也全无分别——算命先生切口不曾变,茶博士斟茶仍是旧年滋味,就连说书人也还在讲关七和刘桓衣的那场激战。怀旧的人或许喜爱这种家乡依旧的滋味,但对旅人来说却太过乏味无趣。   陈照水只好问起花府所中的五马恙。   古董道:“五马恙本是一种毒虫,长在过期春的花叶中。”   陈照水正和他并肩走向一个市集,闻言一笑:“怎么叫这个名字?”   古董极隐蔽地往左侧看了一眼,才又看向陈照水:“这种花十分奇特,越晒越盈润,雨淋反而会枯干。用它的花叶研磨成粉,就是五马恙的解药。”   陈照水道:“这样呀。”   古董道:“楼子里恰巧有几株,就在黄楼后头,陈姑娘有兴趣不妨去看一看。”   陈照水轻声道:“见了又如何呢?”   古董没听懂她的意思,随意说了一句:“也是,元岛从不缺这样的东西……陈姑娘,这就是新开的市集了,现下人少,等再过一阵就热闹起来了。”   市集里有四五十个摊贩:最偏的地方是一个草棚,放着四五匹马,正有伙计在喂饲料,旁边是一家磨刀店,再过去则是卖皮草。另一侧摆着三家肉摊,一家卖牛肉,一家挂着羊头,还有一家贾猪肉。再往里走几步,就是卖鸡鸭鱼虾的摊子,也有小贩在叫卖馄饨、糖水一类的吃食,要是侧过身,还能看到摆着布玩偶和风筝的摊面。   这四五十摊贩,若是在旁的地方或许能热热闹闹,但在这里却显得冷清。   因为这些形形□□的铺面都没有顾客。   这非但显得冷清,而且显得异常,更显得危险——凡是异常的事物,往往代表了有人刻意为之,而有人刻意为之,就一定带有某种目的。   这个市集是什么样的目的呢?   摊贩或许知道,但绝不会告诉来客。   陈照水目盲察觉不到异常,古董眼明却当做未有异常,只引着她往最中心走。或者说,她信任着这位被苏梦枕器重的六大亲信之一,认为他只是想让她看看新奇的事物,而非刻意带她迈入陷阱。   她听到周围还有一十六人藏在暗处,却还以为他们是要与她玩笑。她听到古董的声音带了点紧张,却还以为他怀揣善意。这位娇养着长大的华亭陈氏的姑娘,一直都是很好骗的。   她认为江湖侠客是讲道理的,然后被全真教追打得入水而逃。   她认为蝙蝠岛上下戮力同心,然后被楚留香堵在狭小石室中。   她曾将人想得太好,然后头破血流,却仍不改初心。梁初成几乎操碎了心,恨不得将人之险恶都剖白给她看,也只是教会了她戒备生人、防范敌人,仍不能改变她对亲友的信任。她坐在秋千上晃着脚,和声细语地向梁初成撒娇,说亲友不可能害她,梁初成心一软也就不再数落她了。   梁初成这一心软,让陈照水仍保有那种可爱可亲的烂漫之气,却也让她在叛徒与卧底层出的京城落入极糟糕的境地。直到无尽箭雨落下,摊贩举起精铁打成的渔网聚拢,陈照水才知道这四五十家铺子,全都是为她而开。   这是一场恶战。   古董虽为陈照水所毙,但到底让她中了“月明星稀”的剧毒,踉踉跄跄冲出包围圈,迎面又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勉力对了几招,总算是等来了花无错,然而当她飞掠过去,等着的却是明晃晃的刀口。   陈照水极轻声地道:“你们两个,原来都叛了呀。”   花无错沉默以对。   陈照水闭眼,重又睁开。那双惯常是深邃无光的眼终于带了灵气,恰似清露晨流,又如新桐初引,澄澈得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一样。   花无错被她看得心虚起来,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他半步也不该退的。几乎在他动身的同时,陈照水猛地往前一跃,鲜血淋漓的左手就探入了他的胸膛。月明星稀染入他的肺腑,几乎是一瞬间就要了他的命,陈照水却若未知,将他的那颗心脏取出,高举在正午的日光下。   陈照水看着花无错身后的三十名精锐,用那管好嗓音缓缓道:“你们和他也是一心的,对不对?”   狄飞惊站在她不远处,冷眼看着她抬手将心脏打成漫天血色,又凝成细密冰片,飞向精锐们的丹田、眉心等要害。冰片似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恍惚以为是六月飞雪,精锐们腾挪不及,只能硬生生挨了这一击,凡被击中经脉的,无不觉得一身真气生涩流转不通,而不慎被打中丹田的,勤修多年的内力竟已悉数散去。   然后几乎脱力的陈照水,挨了狄飞惊隔空一掌,终于被渔网层层压住,侧蜷在地上动弹不得。然而这不代表他们已脱离了危险。   因为血水中被稀释至淡薄的,不是寻常□□,而是见血封喉、药石罔顾的月明星稀。   月明星稀出自老字号温家,调配过程对制药人的内力、手法、药理都有极高的要求,保存所需的环境也算苛刻,等传到如今这一代,已无人能制。至于解药,本就无人能撑到服用解药的时候,连创造出月明星稀的人也不曾想到去调配。这种常人触之即死的剧毒,唯有遇上时令二十四,才摇身一变,成为令人虚弱、消减实力的利器,让平日无往而不利的东曦既驾失去效用。   陈照水身上染了血,又中了这样的剧毒,即使此刻已无还手之力,六分半堂也无人敢触碰她,只能寻了一副棺木,一抖铁网让她落入其中,像是举丧一样捉了她而去,倒应和了她早先时候水鬼的玩笑话。   即使到了地牢之中,狱卒也不敢动她,只掀了棺盖,连着棺木一道锁在深处的一间牢室而已。等狄飞惊收拾完沾染了月明星稀物事后,他看见的就是一个平躺在棺木中,保持着逝者才有的姿势的姑娘。   狄飞惊隔着栏杆,让手中的油灯离陈照水再近了一点,低声叫了一声“陈姑娘”。陈照水这才勉力扶着棺木支起身子,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然后像是脱力一般,将大半个身子伏在棺壁上。   狄飞惊低垂着头。这位逸然出尘的公子一直都是低垂着头。他少年时被马踏碎了颈椎,即使克服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练成了高明的武功,仍未能寻得医治之法,反倒成了江湖人口里“低首神龙”的谈资。   狄飞惊说话的声音很轻,脸色很白,那是因为颈椎的伤让他难以调解内息。   陈照水说话的声音也很轻,脸色也很白,那是因为她身受重伤,又勉强顶着元印睁开了一会儿眼,已经没了多少力气。   于是两位残疾人,在安宁黑暗中,在一盏油灯下,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倘若有旁人在场,恐怕要误以为自己看到了索命的冤魂,只可惜地牢戒备森严,绝无可能有外人进出。   狄飞惊道:“你倒是镇定。”   陈照水道:“报歉得很,实在没力气做出慌张的样子。”   狄飞惊用拨了拨灯火,让它更明亮一些:“你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陈照水奇道:“我也有传闻?”   狄飞惊缓缓道:“莫道中天不能识,绯色氤氲破晓来。”   陈照水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泛着紫的血水顺着指缝慢慢淌落,在一片寂静中,竟和竹叶滴水声一般无二。她颤着声笑道:“那是常仪,那是陆常仪啊。”   元岛第一封信寄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说的正是要派陆常仪前来襄助,后来出了事情才改由陈照水前来。金风细雨楼虽有内鬼,却未能将准确消息传来,才致使狄飞惊做出错误判断,不惜暴露苏梦枕两位重要心腹的真实身份,甚至本人亲自出面来捉捕陈照水。   狄飞惊露出了聆听的神色,等待这个小姑娘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陈照水接着道:“她生得那样好看,你竟也能弄混?”   狄飞惊差点没拿稳油灯。他用古怪的神色看了陈照水足足有半刻钟,才叹息着起身,用灯火照亮悬挂在墙上种种刑具,刑具种类不同,或为铁器,或为精钢,形态不一,却都泛着森冷的光。   他道:“你可认得这些东西?”   陈照水没有答话。她既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借由风声,再以数术推导出物体的形状。然而狄飞惊就站在她的五步开外,安静等待她的变色。   静默了好一会儿,陈照水才猜到狄飞惊的意思。她叹了口气:“你莫非觉得我会害怕?”   狄飞惊冷冷道:“很多人一开始都觉得自己硬气。”   陈照水道:“我知道这里每一样东西的用法,也知道它们能造成什么样的苦楚,实在怕不起来。”   狄飞惊道:“哦?”   陈照水说话的时候很冷静,吐字也很慢,像是再说一桩不相干的事情:“我有一个掌刑律的师兄,小时候被他领着,不想知道也难。”她说的师兄,自然是梁初成。   狄飞惊道:“看来你是宾至如归了。”他把最后几个字加重了声音念出来。   陈照水慢腾腾坐回了棺木,用衣袖掩了唇,稍稍抿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来:“我却有些想反客为主。”   狄飞惊隔着铁栅栏再次打量起陈照水,她似乎什么时候都能气定神闲,既不狼狈也无锐气,一派平常姿态。他亦回以微笑道:“陈姑娘这样倒叫我难办了。”   陈照水侧过头想了想,然后陈恳道:“我都不知道你要办什么,恐怕不能照顾你的心情了。”   狄飞惊不由睁大了眼睛,险些没能维持住微笑,显然被这套说辞惊住了。他深深看了陈照水一眼,然后一甩衣袖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陈照水:Excuse me?你所有卧底都跳出来了,就为了搞我? 狄飞惊:我没想到你这么弱的。 陈照水:还有你们怕中毒都不敢碰我,还吓我用刑? 狄飞惊:冷漠。 这里捉陈照水的人手配置,是苏梦枕在破板门的待遇。然而陈照水只有一个人,还中了毒,就显得特别大材小用。   ☆、第六章   陈照水和花无错一去不还,古董带去的精锐亦渺无音讯,等天色渐暗,沃夫子要寻陈照水谈论账册的事情,这才让人察觉到不对。   总管杨无邪查明事情,丝毫不敢耽误,立刻捧着一卷厚书册去找苏梦枕。   苏梦枕正坐在窗边,握拳于唇边轻轻地咳嗽。自服了顾飞白送来的药,他的咳嗽已大为缓解,不似旧时那样仿佛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的神态。苏梦枕转过头,双目仿佛沁出了寒火:“无邪。”   杨无邪道:“公子,事情已查明了,只是……”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了,和他平日里一贯的形象大为不同。   苏梦枕道:“只是什么?”   杨无邪斟酌了一番措辞,才道:“古董叛了,将陈姑娘引到六分半堂的埋伏里。”   苏梦枕眼中的寒意更盛,声音更冷:“很好,花无错呢?”   杨无邪叹息了一声:“也叛了。”   苏梦枕向来不猜疑兄弟,如今六位亲信叛了两位,对他来说无疑是打击。苏梦枕的咳嗽声又剧烈了起来,太阳穴上下起伏着,以至于面部的肌肉都有些变形了。杨无邪见了,连忙从一口白玉小瓶中倒出了几颗药丸,苏梦枕也不取水,径直吞服,合目养了一阵子的神,才又开口道:“若只如此,陈照水不至于回不来。”   杨无邪先喊了一声“公子”,将案卷放在苏梦枕的面前:“陈姑娘中了月明星稀。”又形容了一番古董花无错等人的死状,推测出陈照水在险恶环境下如何击毙叛徒,又是如何逃脱不成。   苏梦枕沉默着翻阅了案卷中关于月明星稀和元岛的事。   月明星稀传世不过三份,然后都遇上了对□□有极强抗性的元岛。第一份用在了刘桓衣的身上,令她神智难以保持清明,转而与关七进行决战。第二份被为刘桓衣寻解药不成的梁初成所毁,而第三份就轮到了他那和气烂漫的师妹。   苏梦枕仔细看的,是刘桓衣中毒后的症状——也只有元岛能凭着东曦既驾撑到月明星稀发生种种变化。刘桓衣先是因剧痛踉跄了几步,等呕出一口泛紫的血,就抽出锈刀开始屠杀,以其出刀风格来看,内力应当是大为消弱了。等最后被击昏时,指尖已变色,显然是毒素已蔓延至全身。   苏梦枕每看一条描述,神色就宁静一分,等这段不长的文字读完,几乎已看不出先时的寒意。   苏梦枕道:“他们的目标是我。狄飞惊必以陈照水为饵,诱我前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们要等。”   杨无邪知道苏梦枕的担心,于是出声道:“我们固然等不得,六分半堂比我们更等不得。”   苏梦枕道:“也不能只是等待,你将我们埋在六分半堂的人员名单拿来。”   杨无邪低首应是,正要走出房门,又听苏梦枕道:“是我对不起她。”这句话声音很轻,力道却很大,一下子让杨无邪停住了步子。   夕阳的光从门框中、杨无邪高大的身形旁洒入,将他衬托得温暖而宁静。他慢慢道:“是古董和花无错对不起公子。”   苏梦枕料定六分半堂不敢害陈照水性命。   六分半堂确实畏惧事发后梁初成前来砸门,又深觉活着的陈照水才能发挥最大价值,故而只是将她关在地牢深处,不再有进一步行动。然而不幸的是,延医问药也属于进一步行动的范畴。   陈照水就孤零零地躺在无光无声的地牢里,没什么人在意她不饮食水,也没有人察觉她总是一副昏睡样子,只每日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会在正午时分提着灯过来看她一眼。六分半堂多是雷门中人,却也有别家子弟,这老人正出身蜀中唐家,陈照水听力出众,据狱卒闲谈,知道她曾也有些威名,如今年纪大了武功也不如往昔,就被打发到这里做事。   无尽黑暗之中,好似时间也不再流动,远处的脚步声毫无规律地响起,又毫无规律地消失,让人不自主地乱了心跳。长久无人交谈,甚至还能生出些微幻觉来,仿佛不远处就有人窃窃私语,可等仔细去听,又是消弭无踪。倘若想要说些什么聊以自|慰,回音声却能强调孤身一人的处境。这样的安宁固然可以将普通人逼疯,对于常年寂静的元岛,却很平常。   元岛多么宽广,人却很少,若是不引了活水驱动木槌撞击编钟,往往就是死寂。陈照水喜欢元岛的安宁,又适应了蝙蝠岛的黑暗,竟不觉得此时情况有多坏。她背靠着地牢墙壁,一面以东曦既驾抵御月明星稀,一面又凭借固体传声的特性和地牢安静的便利,慢慢地做演算。她虽然觉得这样好的环境里,不踏踏实实睡上几日几夜实在对不起自己,但想到自己为苏梦枕惹下这么大的麻烦,要是不做些什么恐怕没法与他交代,也就熄了装昏迷直至获救的打算。   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天真烂漫直接往陷阱里跳、如今一副尸居余气样子的姑娘,竟然还有余力、有能力去听他们的谈话、推演楼宇的布局。毕竟宋地一贯轻贱数术格物,而陈照水数术冠绝胜于师长,此中差距,哪怕善于想象惯于危言耸听的道门仙师们,也难以跨过。   陈照水躺在地牢里偷听的时候,一贯是不动弹的,在不明真相的唐姓老人眼里,就像是命悬一线。等他向总堂主雷损和大堂主狄飞惊汇报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又将情况说得严重了数分,仿佛陈照水不是被淬毒匕首所伤,而是将月明星稀直接仰头喝下。   雷损皱眉道:“本以为她和刘桓衣一样。”   狄飞惊道:“她武功远不如刘桓衣,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雷损道:“这可真是一桩奇事,梁初成和她可真是天壤之别。”   狄飞惊垂着眼,低着头,看着他的手道:“小寒山既出了苏梦枕,也有温大小姐。众生愚贤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齐。”   雷损没有搭话,他在等狄飞惊说下去。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说下去。   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况且她只是年纪小,剜心的手法和梁初成如出一辙,在地牢中也未见慌乱,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梁初成。”   雷损道:“如果她能活到那一天。”   狄飞惊立刻道:“是。”   雷损目光略往下一压,威严之气更盛:“此事不能再拖延,立刻约苏梦枕会面。”   不会有人刻意提防命悬一线又身陷囹圄的敌人,陈照水顺顺利利地听到了这一番话,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年清彰花了大半辈子才找到她继承衣钵,要是她真成了另一个数术一团糟的梁初成,那才是坏事呢。不过,被外人嫌弃师承袁松声却不会剑法,做梁初成的师妹却不会谋略,是顾飞白的妹妹却没舌战群儒的本事,这对她来说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如今听闻有人为她开脱说年纪小,几乎差点要以为他们是说话公允的好人了。   陈照水心中转过许多,但还注意着牢外的动静。等唐姓老人的脚步声又响起,破例般地开口请她受缚,她就装成了一副回光返照的样子。她本就生得白净,多日未曾遇到阳光,再加上绝食多日,更显苍白虚弱,她说话的时候,用上一些旧日说书的技巧,就真的和大限将至仿佛了。   黑暗中,陈照水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没人能帮我。有人在暗地里等我死。我的毒无药可解。亲友派不上用处。”   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子一样,落到人的心里,然后无止境地坠落。   “你们将这样的处境称为四面楚歌,认为我悲苦可怜。我这些日子想了想,觉得你们说的很对。”   一盏昏黄的油灯晃晃悠悠地近了,隐约露出下方的一口精铁铸成的棺木,还有零星铁器相撞的声音,大抵是锁链之类的物事。   陈照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将赴安宁,永无再伤悲。” 作者有话要说:  装鬼成瘾的照水妹子=w= 仔细想想,要是妹子真的玩装昏迷,届时被发现一定很好玩。 六分半堂:我从未见到如此气定神闲的人。 金风细雨楼:我从未见到如此擅长偷懒的人。 元岛:(因为在吃东西而发音含糊不清)这种常见的小事,就别找我告状了。 突然好想写偷懒相关的番外啊_(:зゝ∠) ———————— 我完了。我搞错ddl,项目都没开干就要验收了。 停更十来天。如果我能活下来,照水妹子应该也能活吧。   ☆、第七章   苦水铺下着雨。   细细密密的小雨,这是陈照水最喜欢的天气。   在这样的天气里,陈照水会搬一把竹制的凉椅,摆一组甜白釉的听风瓶,摇一柄细绢的团扇,慢慢地做一个安闲的梦。似梦似醒之间,听雨打荷叶的声音,听风吹竹叶的声音,听瓷器摇晃的声音,能叫人只记得那些欢愉。等天色渐渐暗了,陆常仪就用柳绿色的薄纱裹了夜明珠放在荷叶上,若是荷花未谢,再置琉璃灯于其中,然后唱着歌轻轻摇醒陈照水,肩并肩坐着。也不必取新炒的茶、旧酿的酒——元岛本也是不许饮酒的——作伴,只当是餐风饮露,做一回世外仙人,看雨水落在湖中,涟漪层叠而起,各有疏密。要是袁松声也来了,那就再好不过了,联诗也好,清谈也好,哪怕只坐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也是叫人欢喜的。   那是书卷气的雨天。   破板门的雨天却是肃杀的。   没有精妙文辞,只有刀光血色。没有和声细语,只有恩怨难消。更没有富贵繁华,只剩下断壁残垣、身如浮萍。   习过太上忘情的陈照水很难有太多厌恶的情绪,却仍能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是不喜欢的。但她无法改变这一现状,只能躺在棺木中,听着雨水打在杂草破瓦上,变成败落荒芜的歌。月明星稀保存不易,陈照水身中此毒也不知过了几个日夜,此时药效慢慢衰退,给她留下施展烁玉流金的余力,一点一点融开困缚自己的铁网。   雨势滂沱起来了。   脚步远了又近了,兵刃抽出了又折断了,侠士怒斥着又哀嚎着,血腥气竟也透过铁铸的盒子,叫人忍不住皱眉。   有两个青年人背负着什么重物,踉踉跄跄地躲到这破败俗宅来了。   一个道:“这雨可得要下一阵子。”从声音听起来,大约是二十七八岁。   另一个年纪轻一些,约莫相差五六岁,出声道:“这里竟有具棺材。”   然后他们就都默不作声了。   陈照水突然生出些促狭意,抬起手敲了敲头顶的铁皮。她敲击的声音正应和着雨声,有时响一些,有时轻一些,也称得上悦耳。   来客好像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才镇定了声音道:“这里面有活物?”   年长者道:“不如打开看一看。”   年少者和他讨论了一番,终究放了他过去,用细铁丝撬开棺木外的锁,后退了几步才找了根棍子猛地掀开,沾着血的棺材盖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两人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口精铁打的棺材里,躺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一身破损的玄衣,衬得面容毫无血色,几乎看不出呼吸的模样。姑娘身上还缠着几层网,网上沾着发黑的血,正是她紫色指甲所在的位置。   年少者慢慢做出一个和善的笑,叫了一声:“姑娘。”   陈照水也不抖落已经解开的网,只从缝隙间探出一只手,扶着侧板慢慢坐起身来。她轻喘了两口气,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是哪里?”   年少者道:“苦水铺。”   陈照水侧过头思考了一会儿,忽的露出一个略带稚气的笑来:“你们可认识我?”   这回是年长者答话了:“不曾见过姑娘。”   陈照水又道:“那你们大抵是好人了,多谢你们救我。”   年少者笑道:“我是王小石,他是白愁飞,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陈照水没有答话,她蹙着眉突然咳嗽起来。王小石踌躇了一番,还是不曾上前,只看着粘稠的血沫从那双极漂亮的手上淌下,然后和衣裳上的陈旧血污混成一处。   白愁飞忽然道:“你中了毒。”   陈照水轻轻嗯了一声,才转而对王小石道:“元岛陈照水。”   王小石的脸色一下子古怪起来:“元岛?梁初成出身的那个元岛?”   陈照水慢吞吞地露出点微弱的笑意来:“对,写过《自在门通述》的元岛。”   王小石差点跳起来,简直恨不得捂住陈照水的嘴:“别说了别说了。”   《自在门通述》是一本很薄的册子,是梁初成所著,除开在元岛留档,其余几本均送与了叶哀禅、许笑一、诸葛正我和元十三限师兄弟四人。与平常典籍不同,《自在门通述》只用了几句话说了自在门几个有名的门人,其余篇幅均在历数自在门失败的恋情,以及因恋情而死之人,等到了最后一页,又是一句“自古英雄空余恨,莫与自在结同心”。许笑一读到这一句,想起了妻子儿女,竟也是满腹辛酸,认为写得极对,在一次酒醉后让弟子王小石去读。王小石硬着头皮看完了,自此便觉得元岛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地方。   陈照水确实没有接着说下去。   因为苏梦枕过来了。   苏梦枕的咳嗽声,比他来得还要早一些。陈照水几乎是在咳嗽声响起的一瞬间,立刻抓紧了棺木,扬声高喊:“不要过来。”   她喊得急,又用了十分的力道,等念到最后一个字,已近乎嘶鸣,然后就只能背靠着冰凉的棺木侧壁喘气。   苏梦枕反而来得更快。民居的寒窟旧墙,像是被声音震落,全部倒塌下来,露出四百多把精钢制成的弓|弩,弓|弩分作两组,前一轮的二百只利箭才射出,第二排的弓|弩手已经补上,密密麻麻成了遮天的阴影,全都落向陈照水。   这和数十日前的情形类似:雨天、箭网、包围、伤患。这又和数十日前很不相同,没有陆常仪,也没有冬寒抱冰。   所幸还有两位青年侠士在身边。王小石拔出了他那把剑柄弯如半月的长剑,长剑几乎挽成了一片银光,如山崖倒悬的瀑布,将锋利与危险隔绝在外。而白愁飞呢,则是和一个不知何时过来的光头和尚交手。和尚穿着一身锦袍,左手托着钵,右手却在发针。白愁飞一掌劈在他的胸口,和尚当即大叫一声,吐血即退,却还是一甩手飞出三枚无声无息的细针。   细针飞向的是陈照水,她却不躲不闪,只丢出身上的细网。细网裹挟着风飞到了弓|弩手身前,韧如蒲苇,利似枸骨,嵌入机弩,嵌入血肉,也扬起雨来。细针离陈照水更近了,然后落到了一把绯红色的刀上。红|袖刀一挑一转,漾映出一片水红刀光,将化骨针尽数返还了和尚。   陈照水道:“苏叔叔,别碰我,血里有毒呢。”   苏梦枕眼中似有寒火:“你还能走?”弓|弩手已经被苏梦枕带来的部下剿灭了,和尚亦被王小石联合白愁飞所制服,那些被统称为“无发无天”的精兵包围起这片废墟,戒备着六分半堂可能的增援。   陈照水声音有点轻,像是疲倦起来了:“现在恐怕不成。我身下有机关,若是棺木中分量轻了,即刻要引燃火药。”   王小石道:“火药?”   陈照水不理他,仍旧和苏梦枕道:“他们总也就这些手段。”   等搬了石块放进棺木中,陈照水就踩着棺木侧壁慢慢出来了。她看上去很吃力,但步伐却还如同走在平地上,而非垂直于地面的光滑铁器。   苏梦枕从身后僚属手里拿过一件披风丢给陈照水,见她系好了,才道:“走。”   白愁飞和王小石面面相觑,等苏梦枕快走出门了,白愁飞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苏梦枕冷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   陈照水随着苏梦枕停了脚步,转过身。她的头发还很杂乱,气色也不好,唇边更还留着血色,却没有人们惯常会有的那种狼狈,反而镇定从容。她温声细语地和苏梦枕道:“我谢过了的。”   白愁飞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已经认出了苏梦枕,这位京城的巨头。他想借此机会,投身金风细雨楼中,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自己的抱负。   白愁飞的话一出,王小石立刻猜到了他的打算,亦生出加入的念头。陈照水却好像没听懂,又或者是故意没听懂,不为他们搭话。所幸苏梦枕了解他们的意思,又见了他们的武功,生起爱才之心,于是道:“那就一起走。”   回去的路上,又遇了一路伏兵,正是旧日围捕陈照水的摊贩们。   只可惜他们早就被陈照水打得支离破碎,新增补的人员已不如旧时那样配合默契,纵使苏梦枕需保护伤患,也得以全身而退,只勉强算是个插曲。   回到金风细雨楼,陈照水就不再和他们一道了。那位和她往来过几回的唐姑娘引着她去见楼中的大夫,又指挥仆役去取干净衣衫。等忙碌过去,天色就染上了海棠一般的颜色。   杨无邪陪着苏梦枕处理完白王二人的事情,才去看陈照水。   陈照水正坐在杏树旁的游廊中,用杏花水洗过的头发在夕阳下微微泛着光,和细雨有着一样的流光,那位唐姑娘坐在她的身侧,取了嫩黄、柳绿的绢带,替她梳发。卸下深色衣衫的陈照水,看上去就像是养在深闺中的官家儿女,柔和宁静,全然是远离江湖的书卷气。   杨无邪差点认不出陈照水,若非她的指尖还是月明星稀带来的紫色,只怕还要犹豫好一会儿。他笑着对陈照水道:“陈姑娘。”   陈照水的头发还在唐姑娘手中,于是不曾转头,只喊了一句杨叔叔。   杨无邪先为古董和花无错的事情致歉,然后才去问她的伤。   陈照水也笑了起来:“月明星稀的药性已经在退了,再熬几天就好了。”她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又受了医治,脸色终于有些红润,笑起来的样子,也更显得真实。   等唐姑娘告辞离去后,陈照水才站起身,和杨无邪慢慢说起她在六分半堂听到的事情。   杨无邪愈听愈惊讶,想不到她能在这样糟糕的局面下,也能分出心神来做这些事情。他张口想说什么,却逢一阵风吹起,将沾了雨水的杏花送入游廊,恰有一瓣落在陈照水的眉间,像极了刘桓衣曾经描过的花钿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姬友看了之后问我是不是自我代入了照水妹子,我说我没那么苏那么软那么聪明,所以代入的是岛主,予生予死,予喜予悲。然后就被建议多加虐梗了_(:зゝ∠)_ 以及,写苏男神压力太大啦QAQ怎么写都觉得有点崩,不由沉思起下个世界要不要写我的古书男神。 8.7. 改了口口   ☆、第八章   等王小石和白愁飞在金风细雨楼过了三个无所事事的雨天,苏梦枕才安排他们去刺杀六分半堂的要员。   六分半堂身居要职的,多半是雷门的子弟,譬如雷媚、雷恨和雷滚,此次要杀的正是后两位。   四堂主雷恨武功高强,所修习的功法“五雷轰顶”在雷门之中无出其右者,脾气亦是暴躁,贯靠杀人发泄怒火。五堂主雷滚虽没有雷恨那样厉害的武功,却也不逊色多少,一对“飞天双流星”在江湖上威风赫赫。   一个个都被分配了重要任务,唯独陈照水被留在白楼整理账册,难免抱怨起来,道是分给旁人的是这种要紧人物,而轮到自己的确是赵天容之类的平常角色。   沃夫子笑道:“那些事情不比这些产业与账册重要,金风细雨楼四万子弟可都赖它而活。”   陈照水的左手缠满了裹伤的纱布,只能用右手整理了左侧的碎发,叹气道:“到底难易不同。我专攻数术,查账于我好比状元誊书,虽也要耗费时间,虽也做得比旁人强,却不是才华所在。”   沃夫子将有疑的账册理至一边,才含笑开口道:“那陈姑娘平日在元岛做什么?”   陈照水道:“世间万物的变化规律都可以数术表示。”她说着轻轻丢出一张写废的稿纸:“这张纸将落至何处,路经何处,在我出手的时候就已定下,若用数术推演,既可由因推果,又可由果推因。”   沃夫子道:“确实。”   陈照水道:“这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桩。数术要做的,就是找出合适的模型用以描绘世间万物,再针对这些描绘找出求解的方法。这是格物之基,是自然之理。”   沃夫子道:“这想必绝不简单。”   陈照水道:“规律本就难以发现,纵使发现了亦有难处。若是描绘得简单了,往往会出错,若是描绘得繁复了,又难以求解。”   沃夫子笑道:“这和记账是一个道理。如果账目逐条细写,就会失去大局,若只粗浅分类,又难以发现疏漏。”   陈照水已“摸”完一页字迹,又将账册翻过一页:“其实元岛数术的名声不大好。”   沃夫子却道:“只看陈姑娘,便知俱是人杰,如何能有坏处?”   陈照水露出了一个从容的微笑:“因为族灭的时候,总要我们出一个去清点。不内情的人,总会错以为谁生谁死俱由我定。哪怕族灭极其少见,还是挨了不少恶言。”   沃夫子手中的笔一抖,落下一滩漆黑的墨,毁了算了两刻的算式。他的声音有点干涩:“族灭?”   陈照水似乎未曾察觉他的异常,语调还很平和:“这是元岛的旧俗。当一个人犯了错处,不应该与他争辩,而是应该让他的师长、上峰来教诲。如果教诲了,那么这件事就算了结。如果不教诲,就接着往上找。”   沃夫子道:“如果一直无人教诲,那又该怎么办?”   陈照水道:“我们认为这不是一个人的错处,他所处的整个家族、或是整个势力都是有罪的。”   沃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所以当年梁初成才与神侯府结怨?”   陈照水讶异道:“那是私仇,不可与公事混为一谈。族灭是一桩很麻烦、很刻薄的事情,哪怕有人冒犯了整个元岛,岛主不开口,我们也是没人愿意去做的。”她顿了顿,又背一句话:“凡其隶属者、遗其血脉者、赖其而得活者、蒙其重恩者,无论老少良莠,皆同罪。”   沃夫子叹道:“竟比诛九族还要厉害了。”   陈照水道:“我们不掘坟。”   陈照水和沃夫子理了一整日的账册,王小石和白愁飞也做完了那件足以沸动江湖、掀千尺浪的大事。   当然,“大事”的评价是他们自己下的。   在陈照水眼里,只是杀了两个武功不弱的人物,堂主的身份甚至不能为他们增加筹码。就连她自己负伤重创六分半堂的精锐,也只是当做诛杀叛徒的顺手而为。无论是怎样轰动的大事,都比不上元岛的一场族灭,无论怎样厉害的人物,都比不上袁松声的一口利剑。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么站在元岛,又该小什么呢?   王小石拿这句话去问陈照水。   陈照水是怎么回答的呢?   陈照水说:“总归不是小石。”   白愁飞笑了起来:“陈姑娘说话真有意思。这些玩笑话不妨晚些再说,苏楼主叫我们接你去三合楼。”   陈照水稍微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我要是说不去呢?”   王小石无奈道:“不要玩笑了,苏楼主要我们一完成任务,立刻赶去三合楼,不可拖延。”   说来也奇怪,按照袁松声的吩咐,陈照水应该离王小石远一些,她却宁可与王小石说上十句话,也不愿顺着白愁飞说上半句,只装作看不见他。而这种态度的转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白愁飞才问了她腰佩的事情,陈照水立刻失去了笑容,哪怕白愁飞致歉也不能挽回这一局面。   等三人赶到三合楼的时候,陈照水和白愁飞之间的氛围已显得十分尴尬。往往需要王小石重述一遍白愁飞的问题,陈照水才不情不愿地应一声,但仍旧不肯做出回答。   三合楼是一栋二层的小楼,外貌平凡朴素,内里也是寻常模样,不知内情的人很难想象它曾见证过多少势力的会晤。三合楼和寻常酒楼一样,不必走得太近,就能闻到香醇的酒气,听到说书人清亮婉转的一段唱词“裁破绿窗燕双|飞,斜阳似共春光语。”   白愁飞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这段词倒是新奇。”   王小石道:“吃这碗饭的人,总是要有些本事的。”   陈照水落了半步在他们身后,不管他们将这段词说了几种好处来,只慢腾腾地听说书人唱到“珠帘小扇嗅青梅”,才开口道:“都是旧词。拆了旁人的,再凑出一副新的来。”   白愁飞脾气本算不上多好,一路上冷遇,再加上这一句驳斥,不由冷笑一声:“陈姑娘是文雅人。”一甩袖子先往楼上走去,踩的步子又重又响,好像有什么要命的担子压在肩上。王小石看看白愁飞的背影,又看看陈照水平静冷淡的神色,只好叹了一声,也追着白愁飞去了。   陈照水独自在一楼绕了一圈,又走出门外折了一枝嫩柳条,往左手腕绕了两圈,再拿袖子掩了,才缓步走上楼。楼上坐着六个人,苏梦枕坐在一侧,白愁飞和王小石站在其后,正对着雷损和坐在他身后低垂着头的狄飞惊,而靠窗坐着一个青年妇人。陈照水的步伐还是很稳当,慢慢踩着新上漆的台阶往上去,等走到最后一级,还能影影绰绰听到说书人的半句“争作鹂雀……”,后头的就都被一阵笑声遮掩了。   笑声清脆悦耳,如佩环铮琮,浸满了锦绣富贵。穿着翟衣的妇人起身迎向陈照水,极亲昵地搂着她坐下,宽大衣袖随着她的行动而起伏,露出半截白藕似的手腕。妇人头戴珠玉冠,腰束玉革带,浑然不似江湖中人,反像是从仁明殿走出的圣人。陈照水还是常日里的玄衣,通身只一腰佩,与妇人同座竟也不显朴素,只叫人觉得尊贵矜持之气铺天盖地地压过来,逼仄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不等雷损、苏梦枕等人开口,妇人已是笑吟吟道:“我们的陈凉侯是一个好脾气的姑娘,我难免就要为她多操心一些。”又看向恨不得装作石像的王小石、白愁飞:“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多谢你们帮了她。”   陈照水极轻声地道:“天哪,你怎么来了。”   妇人含笑转过头,发髻间的宝石将窗口的阳光打成细碎的点,落在了陈照水的衣衫上,将暗色的绣线映成水波般的色泽。妇人用那种官太太常用的语调道:“我如何来不得?我一觉醒来,就听说你受了委屈。你的事情,袁松声不好总是插手,我却是不要紧的。”   陈照水轻声细语地抱怨:“我都大啦,何必看顾得这样厉害。”   妇人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是啦是啦,我们的凉侯长大了。”   狄飞惊忽然道:“这位夫人,不知如何称呼?”   妇人不答话,慢条斯理地瞪了他一眼,带着笑意的眼底淬着寒气,叫人见了遍体生凉,不敢再多言。   最后是陈照水答话:“这位是刘桓衣刘将军,你们以前是见过的。”   你们以前是见过的。   这句话一出,满座皆惊。   王小石吃惊于她神智清明,与传说中疯癫的形象不符。白愁飞吃惊于她天家气象,浑身上下见不出半分锈刀的影子。苏梦枕吃惊于她此时出现,不曾料到元岛会派出如此人物为陈照水撑腰。狄飞惊吃惊于她被称将军,却从未从任何记载中听闻领军作战之事。   而曾直面锈刀怒火的雷损又是另一番心情。   他不由去想,若是当年面对的是这样的刘桓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然而他无论怎样苦思,也无法得出合理的猜想,毕竟如今的刘桓衣极为陌生,几乎已是另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岛的黑历史1:族灭。 虽然大家一点都不想遵守族灭的旧俗,但还是保留了告家长的思想。【狄飞惊:告家长这三个字绝对是双关! 射雕篇十三章:“他说的是元岛不管祸主、直接找其首领计较的习惯。” 上一次族灭其实过去的不是很久。 射雕篇第七章:“陈照水被废后,岛主震怒尤盛,非止族灭祸主,更是几乎屠了全城。”   ☆、第九章   震惊并未持续很久,正事仍旧是要做的。   刘桓衣道:“不必管我,先商榷你们自己的事情。然而她在这里,谈话不可能不受影响。她既然强调要“商榷”,那么埋伏在楼下的两方子弟在动手前,就不得不考虑她的心情。   江湖本来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地方,本该是鲜衣怒马,宝剑烈酒,如今多了一个未曾沾染江湖气的陈照水,再来了身处庙堂之高的刘桓衣,那些刀气杀气就全变成了言语中的锋芒,少年热血在枯燥乏味中慢慢变凉。   雷损没有说话,替他说话的是狄飞惊。没有人可以替苏梦枕说话,于是整段对话就由两位病人主导。如果再算上刘桓衣的疯症、陈照水的目盲,病患便多得好似还在元岛一般了。   病人总是很知道怎么戳对方痛处的。苏梦枕说话很直接,他认为行事方式可以迂回曲折,但说话更宜开门见山:“你的头怎么了?”   狄飞惊的回答也很直接,不仅直接,而且很恳切:“颈骨断了。”   苏梦枕轻轻咳嗽了几声:“何不医治?”   狄飞惊低垂着头,乍一看如同骤见生人的深闺少女,然而他说话的语气仍旧坦然:“已经断了七年了,若是能好,早就治好了。”   苏梦枕还在同狄飞惊说话,眼却已看向了雷损:“如果你来金风细雨楼,我可以请……”   苏梦枕当着雷损的面,就要夺走他最倚仗的军师,却不曾让人觉得狂妄,反倒叫人折服于他的霸道自信之下。   狄飞惊的声音终于有些不稳,没等苏梦枕说完,已开口道:“如果顾飞白真是好医生,你也不必咳嗽了。”   雷损冷笑道:“苏楼主好魄力。”   恰此时,楼下说书先生的声音猛地拔高,戏腔透过木质地板传到了二楼,把雷损那句冷笑冲得支离破碎:“我这多愁多病身,怎堪配你那倾国倾城貌?”正是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   雷损皱起了眉,扬声对着守在楼梯口的侍从道:“叫他换别的说,这段书像什么话?”侍从颔首应是,等他再回来,说书先生的声音已是低了许多,若不刻意去听,几乎不能察觉一楼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雷损在生说书先生的气,苏梦枕和狄飞惊的话却仍再继续。   苏梦枕道:“咳嗽总好过死。”   狄飞惊道:“低头是我的命。”   苏梦枕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狄飞惊道:“我也说得很明白。”   窗外仍旧是初夏的好天气,微凉的风带着草木的香气进了三合楼,让人心情宁静,能够继续忍受明知结果但不得不完成过程的对话。   白愁飞压低了声音对王小石道:“你猜还要多久才能到正题?”   王小石余光瞥到陈照水正在玩一截嫩柳,苦笑道:“可能要等天黑。”   不必等到天黑,小二第二次续茶后,苏梦枕就和狄飞惊谈崩了。   苏梦枕认为,京城之中要安定无事,那么江湖必须要有一个主事之人,这正也是朝廷希望的局面。七圣盟已日薄西山,又属外来者,可以不必考虑在内,而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只能留下一个。   留下一个,并不意味着你死我活,也可以是合并或是加盟。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是陈照水,宁静平和能够服从调令。实力带来傲气,平日里当家做主的巨擘必无法忍受受制于人,苏梦枕不肯妥协,雷损也不肯妥协,狄飞惊更不肯舍弃六分半堂加入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毫不留情地指出六分半堂如今的局势:“庞将军已改而支持我们,祢御史也不再是你们的靠山,甚至参了你们一本。你们败象已露,若不投降,只能是自讨苦吃。”   陈照水低声和刘桓衣道:“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事?”   刘桓衣皱眉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大约早做准备,只是借着现在引出来。”她们说话的声音很轻,又用上了元岛的方言,旁人听不懂,便都装作未闻。   雷损冷声道:“但开封府里,还有六分半堂七万子弟。”   狄飞惊亦道:“他们绝不是会投降的懦夫。况且元岛也不能总是帮着你。”   苏梦枕抿了一口茶水:“第一,你们没有七万子弟,到昨天为止,只有五万六千五百八十二人。还得扣除被陈姑娘打散的那支奇兵。”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第二,这些人中有一半不是什么忠义之辈。剩下的一半,四成撑不过威逼利诱,还有三成不肯效死。”   陈照水突然开口:“八千四百八十七?”   苏梦枕知道陈照水一贯算得很快,并未露出异色,反倒是他身后的王小石扳起指头,想要验证陈照水的答案。   雷损道:“苏楼主得了陈姑娘,数字也分明起来了。但金风细雨楼又比六分半堂好多少?莫非每个人都是死士?”   苏梦枕瞳孔陡然收缩,冷冷道:“至少金风细雨楼可以调动二成禁军。”   话到这里,已是剑拔弩张,谈无可谈了。苏梦枕扣紧了袖中的刀,雷损则伸出了他的左手,只剩下拇指和中指的左手,只要红|袖刀自袖口划出,就可以快慢九字诀应对。而王小石也按上了挽留剑的剑柄,和白愁飞一道注视着狄飞惊,仿佛下一刻就要搏命一般。   然后刘桓衣咳嗽了一声:“你们要是谈完了,不妨谈一谈我的事情。”她甚至没有拔刀,只是用食指轻轻划了一下茶杯。绯红色刀气一闪而过,瓷制的杯盏像是泥胎木塑一样被齐齐整整地分作均匀的两半,茶汤受寒性的刀气所影响,立时被冻成细密冰屑,又被压实在杯盏中,竟未曾落出分毫。   雷损仍旧保持着将要出招的姿势:“刘将军的刀气倒和旧时不同。”   世人谈及刘桓衣,必说锈刀。如今这股刀气,与其说是锈刀脱胎换骨,不如说是兼得红|袖刀法之形,与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之意,全然是另一套武功了。   刘桓衣稍稍侧过头看向雷损,杏眼不怒而威,珠玉冠的宝气将她承托得高贵而慑人。她不说话,只挑高了眉,就已胜过千言万语,让人错以为自己说出了不妥当的话。陈照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温声细语地叫了一声:“桓衣姐。”刘桓衣于是和缓了神色,低下头去解绕在陈照水手腕上的柳枝。   柳枝在刘桓衣修长的指间打了一个转,细狭的柳叶便尽数脱落。她抬手在末端打了一个结子,才开口道:“狄大堂主扣下照水这桩事情,我已听闻了大概,但仍然要向诸位求证。”   陈照水失了柳枝,只好端起杯盏,用寒灰更然引着茶汤中的浮沫聚拢成不同的花样。刘桓衣先求证了花无错和古董叛徒的身份与死因,又询问了围杀陈照水的那支奇兵,然后拍了拍陈照水拿着杯盏的手:“问你呢,在六分半堂过得好不好?”   这也是苏梦枕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的问题。身陷囹圄,身负重伤,无医无药,无声无光,不饮食水,不知未来,这样的八天绝不能算得上好。看刘桓衣的神色,好像只要陈照水说出半句抱怨的话,立时就要迁怒旁人。   陈照水却说出了非常奇怪的一句话:“挺和气的。”   狄飞惊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刘桓衣知道陈照水这么说,必定是因为对方既不打骂她,也不总遣人盯着她,甚至还刻意让她独处,让她能够享受安宁日子。这种结论,自然是和梁初成刑求旁人的状况相比较,也是和世上绝大多数私狱做比较而得的。   刘桓衣又往柳条上打了一个结,绳结是元岛的文字,这最后一个结子落下,已是将前因后果说得分明。她看着这一串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结子,低低叹了口气:“这桩事情就算下了定论了。”   白愁飞忍不住开口道:“就这样?”他完全无法理解如此大张旗鼓,竟只是为了问明白事情经过,却不做出任何应对措施。   刘桓衣突然笑了起来:“又不是公事,非得将何时何地何人都得广而周知。”   雷损从前和元岛打过不少交道,自然明白刘桓衣的言下之意,竟猛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我们未曾伤她性命,你也非得用上月明星稀?”   同态复仇。苏梦枕心里快速闪过了这个词汇。   刘桓衣也站起了身,神色冷淡:“己所不欲,何必施于人?月明星稀已不存世,雷老总可真是交了好运了。”   但听一声骤然而至的脆响,两阵乍现即逝的绯光,酸枝木的雕花桌已多出一道裂痕,桌上杯盏不住摇晃,然后像是无法再忍受武林的腥风血雨一样,纷纷碎成不规则的瓷片。   刘桓衣平静地看着雷损嘴角溢出的血色:“你们回去的路上,可务必留意天灾。”又对陈照水道:“松手,放他们走。”   雷损这才注意到,陈照水不知何时竟扣住了狄飞惊的右腕。陈照水的唇色已经淡到几近发白,显然是伤势未愈,却还趁着苏梦枕与狄飞惊过招的间隙,捉到其中的破绽,扣下了狄飞惊。   不知何时,已至黄昏。红袖刀折射着夕阳与霞光,与楼下说书人的念白应和成一处。   “胡笳声声入军帐,羌笛何曾怨杨柳。八百里斧声刀影,九千卒是梦里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说书人的词都是我自己改写的,还请忽略典故的时间线QAQ —————— 我有点想在这篇文写完之后,开篇新文写一下陆常仪和顾飞白寻医问药的剧情,大致发生在古一背景下,非常欢乐的那种。但我从来没写过游戏同人QAQ有点不敢写,先只在专栏里放了文案,也可以从作者推文的链接里点过去。   ☆、第十章   等雷损和狄飞惊离去,刘桓衣便随着陈照水一道回了金风细雨楼。她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王小石和白愁飞,又跟着苏梦枕到了黄楼的花厅。   苏梦枕道:“刘将军此次过来,想必不仅是为了陈姑娘。”   刘桓衣点了点头:“没错,只是先容我做一桩事情。”她从宽大袖口中取了一块绢帕,掩唇咳嗽了起来。她咳嗽得很厉害,声嘶力竭的模样,几乎要让人错以为也身患肺疾。等她好容易咳完,直起身依靠在黄楼里雕刻着麒麟的柱子上,发出的声音又是另一种音色了:“那位欧阳大夫给的什么药啊,粘得可牢。”   苏梦枕眼中讶色一闪而过,却仍旧保持沉默,等待“刘桓衣”给出解释。   “刘桓衣”将气喘匀,才又开口笑道:“元岛陆常仪,之前伪装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她的易容未卸,仍是刘桓衣那副雍容的容貌,此时笑起来,却硬生生有了明媚张扬的意味。   苏梦枕道:“无妨。”   陆常仪接着说:“我在此处并无名气,担心不能震慑六分半堂,这才扮成桓衣姐的样子。”   一缕细微的霞光从窗棂里滑过,落到同处一室的陈照水的眼睛上,她却无半点不适,仍侧过身温声道:“其实六分半堂知道你的。他们把我认成了你,这才派了那许多人捉我。他们大抵也是有些怕你的。”   苏梦枕忽然道:“刘将军从前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陆常仪道:“很早以前确实是这样的。”   苏梦枕理了理杏色的衣袍,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陆姑娘这次过来,是为了顶替陈姑娘?”   原先来金风细雨楼的,就应该是陆常仪,只是她身蒙元印反噬,若在这个乱世殚精竭虑,未免不近人情,这才换了身属文职的陈照水过来。陆常仪听了苏梦枕的话,摇头笑道:“照水可比我能干多啦,数术、檄文、审讯,她全都做得漂亮极了。我就只能千里追凶,拔剑杀人了。”   她说完忽然一愣,连忙道:“遭了,顾飞白还在等我。我先过去给他搭把手,明天带他过来给你治病。”不等苏梦枕再说什么,陆常仪慌慌忙忙推着陈照水往外走:“你住哪儿?带我去换衣裳。”   陆常仪说的没错。   陈照水比她能干多了,至少在镇定自若、妥善安排事务方面,比她强上不少。   陆常仪扮作的刘桓衣骤然而现,又风风火火地离去,没有在金风细雨楼留下任何痕迹。   等第二天再出现的,就是神色疏淡的书生和如朝霞一般的剑客,带着少年人惯有的英气,笑闹着踏入天泉山,远望过去,正是荆衡之杞梓,珪璋之秀实,让人不由叹一句触目皆琳琅珠玉。   笑闹这个词汇,当然是经过陈照水的修饰才获得的,就前去接人的杨无邪看来,实在和相互指责推卸责任毫无差别。   陆常仪冷笑一声:“你的箭法愈发了得了,以前是要重伤的你给击毙,现在索性就只轻伤了。”   顾飞白一甩袖子,眉毛轻轻一挑,说出的话却比陆常仪更易挑起火气:“你根本就压不住他们,控场做不好,我没误伤你就算是本事了。”   陆常仪咬牙道:“你还有脸说,我人还在那里呢,你就丢雷火弹!”   顾飞白神色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掸落衣袖上沾染的柳絮:“那是他们自己炸的,我就丢了几盒东西。”他说着看了杨无邪一眼,杨无邪心头一跳,不由回过头,眼睁睁地看着顾飞白说出他不想了解的事实:“就是我送给你的那种。你应该还没用过吧?”   杨无邪苦笑道:“没有。”   顾飞白含笑道:“那你千万要记得去打听一下效果。”然后又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对陆常仪道:“你再踢我腿,我就翻脸啦。”   然后陆常仪狠狠一脚踹去,让顾飞白往前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在杨无邪身上。等站稳了身子,他还想再说几句,看到已有第四人出现在可听见他们交谈的范围内,只好止了话题,改而打量起来客。   杨无邪叫出了他的名字:“白愁飞。”   白愁飞强自忍下被顾飞白打量带来的不快,与杨无邪打了个招呼,又问道:“这两位是?”   杨无邪道:“这位是顾大夫,是陈姑娘的堂兄。”等到了陆常仪他却迟疑了一下,只说是姓陆。   陆常仪也不在意,绕着白愁飞走了两圈,一拍手笑道:“原来这就是问照水要腰佩的白大侠,同我料想的差不多,果真是仪表堂堂。”   白愁飞露出了一个苦笑:“只可惜,陈姑娘似乎不大喜欢我。”   陆常仪仍旧是笑吟吟的样子,轩轩如朝霞举,和顾飞白独具魏晋风骨的目光相撞,无端生出一种特别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很轻,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轻蔑,可等一晃神,又变成了世家贵气、冷淡矜持。   陆常仪缓缓道:“腰佩有很多含义,你那时候的话差不多等同‘我杀了你后怎么示威比较妥当’。”说话间,她已走近了白愁飞,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也仿佛淬了寒气:“这应该是一个误会罢?”不待白愁飞做出反应,她已上前一步越过他,再转过身向顾飞白和杨无邪挥手道:“你们慢慢走,我先去找照水啦!”声音又是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顾飞白叹着气解释:“她总是这样,没什么恶意。”   白愁飞冷声道:“没有恶意?”   顾飞白也越过他往前走去:“她对名字里既有飞又有白的人,说话总是不客气。往好里想想,你还没像我一样,吃过她的打呢。”   顾飞白的步子很快,等杨无邪走进玉峰塔的时候,顾飞白已在为苏梦枕切脉了。苏梦枕见杨无邪进来,只点了点头,又对顾飞白道:“顾大夫迟迟不下诊断,可是有什么问题?”   顾飞白松开手,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点疲惫的神色:“苏楼主心绪平稳,有些细节我诊断不分明。能否刻意让自己大喜大悲,或是有别的剧烈情绪?”   苏梦枕道:“但可一试。”   顾飞白又探手去切脉。病人往往会被告诫要保持平和心态,而各方领袖也需要克制情感波动,凭借理性来决断事物,如今反其道而行之,对苏梦枕来说未免有些艰难。顾飞白想了想,讲起来他去探访名医的事情:“我这次出行,遇到了两位欧阳大夫,他们之间毫无关联,但都有擅长处理你的病症。第一位年纪和我差不多,我以前去的时候,他刚经历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和妹妹喜欢的少年成婚的事情,这次再过去,他倒是看开了,决心孤苦终老。”   苏梦枕极其诧异地看向他,全然不明白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有什么含义。等听到顾飞白说“至于第二位欧阳大夫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告诉你的”,苏梦枕忍不住抽回了手,掩唇咳嗽了起来。杨无邪连忙上前,却被苏梦枕挥退:“无妨。顾大夫做事果真不拘一格。”   顾飞白自然是刻意要让苏梦枕震惊的,他探得了此时的脉象,便已有定论:“我开两个方子,用药都在之前运来的箱子里。早间吃第一副,等晚间指尖变色,放去污血后,再吃第二副。什么时候指尖不再变色,就算是好了大概了,再寻一个擅长调理的大夫,开点固本培元的膏方吃一个冬天就成。”   他言下之意,半年即可痊愈。   苏梦枕笑道:“不用再开胸腔了?”顾飞白为他治疗心脉旧伤时,正是用柳叶刀剖开,再以鱼肠线缝合。   顾飞白正伏案写药方,并未抬头:“上回杨总管全程盯着我,我可不想再遭一回罪了,何况我已清过一回病灶,实在不必再用外科的手法了。”   杨无邪笑道:“我这回也在盯着你。”   顾飞白将药方放到苏梦枕手边,苏梦枕只随意扫了一眼又递给杨无邪。趁杨无邪仔细阅读的功夫,顾飞白稍稍压低了声音道:“或许有些冒昧,照水也有可能已经和苏楼主说过了,但我还是想再说一回。”   苏梦枕道:“但讲无妨。”   顾飞白道:“白愁飞比自在门还要糟。不是对他怀恨,我在很客观的说事情。”   苏梦枕敲了敲木椅的扶手:“首先,自在门并不糟糕。其次,陈姑娘未曾和我说过这桩事。”   顾飞白的声音清亮悦耳,将刻薄的话语也修饰成了良药:“白愁飞胸膛里流的血比蝮蛇还要恶毒,眼底闪烁的光比匕首还要冰冷,他不甘人下的心志,更是不必细瞧就已分明。自在门最坏不过把人卷进麻烦又不去搭救,这位白大侠只怕是时刻想着要将人扯下宝座,踩在脚下成为他晋升的阶梯。”   他顿了顿又道:“这种空有野心才能却无德行、成日怨恨着世胄蹑高位的庶人,我在进元岛前就已经见得够多了。”   杨无邪忍不住道:“顾公子恐怕将人想得太坏了些。”   顾飞白忽然转过身,松柏色的鹤氅在空中扬起,卷起了大量被日光打亮的尘埃,恍惚间竟以为他在发光。他轻轻地叹了一句:“我的妹妹总将人想得太好,哪怕因此吃过很多苦头也不曾改变,可她也是认得出来这种人的。”   等苏梦枕思考完顾飞白的话语,想要再加以讨论,顾飞白已经告辞走出了玉峰塔。从窗口往外望去,正可看见他轻声哼着曲调往天泉湖走,影影绰绰,可以听到半句唱词:“……休再提,少年意气剑与马……”,和三合楼中的歌声何其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说书人是顾飞白,刘桓衣是陆常仪扮的,本尊还在元岛养伤,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六分半堂表示这全都是套路,再也不想和影帝说话。白愁飞:你们好歹干了坏事。我还没开干,就已经开始了悲惨命运。 这里也稍微解释了一下蝙蝠岛的时候金灵芝为什么死。顾飞白本来是想弄成重伤昏迷的,但是太远了没对准,还是老老实实用嘴输出吧顾哥哥。   ☆、第十一章   陆常仪只住了两日,等六分半堂受创的消息传出后就嚷着要离开。   陆常仪一贯是待不住的性子,但她本就内伤未愈,和雷损过招时尚有陈照水分担伤势,等到了六分半堂,顾飞白躲在远处扣发弓|弩,她就只能全靠自己硬撑,伤势不免更重。陈照水如何放心她独自离开?伙同顾飞白找了一卷棉被,将陆常仪裹在其中,再用麻绳捆了,像个春卷似的丢在床上。   陆常仪自然是抱怨连连,顾飞白却不管她,待足了一个旬日,见药方在苏梦枕身上发挥应有的效用,陆常仪的内伤亦有所好转,才带上她启程离去。   这两人前脚刚走,八大刀王护卫的对象、神通侯方应看就上门拜访。   神通侯的爵位本应该授予方歌吟,然而这位巨侠寄情山水,不愿参与朝廷事物,于是请辞并将爵位留给养子方应看。诸葛正我被称为神侯,方应看也理应被称作神通侯,只可惜世人顾及失踪无影的方歌吟,只管称呼他为小侯爷。   王小石向陈照水介绍这位少年英才的时候,陈照水张口就问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神通在哪里?”   这句话本身并不棘手,问题在于陈照水是当着方应看的面问的。   方应看看上去并无芥蒂,和颜悦色地道:“朝廷向来不予实封。” 他的举手投足间都显露着风度和教养,然而还留着几分装作成熟的意味,当他和陈照水坐在一处,竟有一种怪异的和谐。   陈照水笑道:“所以这是一个荣誉和地位的象征?”   方应看道:“也不全然如此。我曾听闻陈姑娘受封凉侯,大体各地律令不同。”凉侯这个词,只在三合楼中出现过一次,他此时从容说出,已能证明他也曾在三合楼布下人马。   陈照水却不想多谈,只道:“那是我到元岛前的事情。”   陈照水的故乡和大多数地方不同,这个不同非止习俗刑律,亦在山川地理、人文诗书。善文者往往要教化百姓,在荒夷设郡,封英才为侯,行牧民之责。陈照水少有才名,又非承嗣子,自然被封在凉地,只等成年聘了一尹五御前去就封。然而她不等长大,就已到了元岛。   方应看不再说话,抬手去端茶盏,衣袖从腰间的剑柄划过。这把和王小石的挽留剑齐名的血河神剑,被古鞘厚套所包裹,却仍透漾着血红,一如人体的血脉,沉稳而缓慢地流淌。   方应看来的时候,恰逢苏梦枕祛除污血,于是只派了王小石做陪客。王小石看着两人交谈间竟已无话可讲,甚至连来意都不及说出,不由在心里感慨了一番陈照水说话直白,然后担负起和事者的身份,开口笑道:“不知小侯爷来这里,是为何事?”   方应看面上就带了一些歉意:“我的两位下属前些日子自作主张,险些伤了陈姑娘,我已对他们做出惩处。”他指的正是蔡小头和兆兰容在花府的事情。他听说了六分半堂近期的惨状,心中担忧也会像雷损一般,坐在层层护卫的马车中却仍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箭矢射穿琵琶骨,亦觉得六分半堂在京城的最大据点在被火药爆破后,留下经久不散、令人生厌的气味未免太过丢脸。于是沉思许久,趁着陈照水孤身一人,前来致歉,试图消弭可能的报复。   陈照水显得有些诧异:“你不必特意为此事致歉。”   方应看苦笑一声,又命人送上礼物:“兆兰容受了陈姑娘的一掌,寒气日渐加重,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还请陈姑娘不计前嫌,出手医治。”   陈照水道:“百泉冻咽?”   方应看道:“正是。”   陈照水稍稍低下头,也端起了茶盏。茶汤温热,缓缓腾起的白烟刚升起时还能看到水汽的形状,但愈往上便愈发细小,不知归往何处。那些温热的气息在面前回旋,将双眼也沾上了温和的流光。陈照水慢慢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来:“可我不曾用百泉冻咽伤她呀。”   王小石道:“我曾听闻身中百泉冻咽之人,若伤势轻,可以热性猛药拔除,若伤逝重,哪怕以内家真气也不能化解,反而令施救者也受寒气侵蚀。”   方应看道:“不错。”这句话极为怪异。陈照水以百泉冻咽伤了赵天容和任怨,前者被她以东曦既驾化解,后者则横死当场,哪里来的人给兆兰容施救?况且这也与方应看之前所说不符。   陈照水并不与他细纠言语上的漏洞,声音仍旧温和柔韧,似春雨落至新芽,叫人心生平静:“只是百泉冻咽,自然是可以治的,但我不要做李勉。”   方应看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清朗,全然是少年人的玉树芝兰:“纵使是李勉,也得了梁上客相助。”他们说的是汧国公李勉的典故。李勉曾救下狱囚,数年后再相逢,故囚自觉酬以千绢亦不能报恩情,于是与妻子合谋杀死李勉,却最终被梁上客所诛。   等方应看走了,陈照水转身就去寻苏梦枕,将事情仔仔细细说了,若非她用词公允客观,场面就和孩童回家向家长告状仿佛。   陈照水与苏梦枕隔着一张桌子坐着,食指缓缓摩擦着木椅扶手的包浆,静静等待苏梦枕的答复。   苏梦枕道:“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声音更轻柔:“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啦?”   苏梦枕道:“你不必这样想。京城势力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难做一桩大事而不牵扯旁人,何况这件事是方应看理亏,你即使不愿救治也属情理之中。金风细雨楼虽不能让所有人忌惮,却也举足轻重,足以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陈照水笑道:“您还这么年轻,说话却和我大师兄差不多。”   苏梦枕确实很年轻,虽然他常常表现得沉熟稳重,又被陈照水叫做叔叔,可也不曾而立。苏梦枕怔了一怔:“梁初成?”   陈照水道:“那是我的二师兄。大师兄比他年纪还要大许多呢,唔,和你一样,也姓苏。”   苏梦枕没有再问苏檀轻的事情,轻咳一声放过年纪这个话题,转而说明日的出诊:“你不要一个人过去,不妨带上王小石。”他忽然想到陈照水被嘱咐要离自在门人远一些,又改口道:“算了,还是让白愁飞也一起陪你。”   陈照水带上了罕见的不高兴的神色,含了一口气在嘴中,将脸颊撑得鼓起,活像是一只储粮的松鼠。苏梦枕平静地看着她,脸上却出现一种似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候的有趣表情:“怎么了?”   陈照水扣着扶手的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发白:“不要。我不要白愁飞。”   苏梦枕道:“他武艺精湛,心思缜密,曾经救过你,相貌性格也绝非讨人厌的类型,你为什么不要他?”   陈照水几乎是立刻就回话:“他的性格哪里……”她说到一半,才惊觉言语上的不妥当,又不知怎么表达才算合理,只好极任性地说了一句:“我就是不要他。”   陈照水现在的表现,和从前无条件信任古董,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苏梦枕大概能猜到缘由,无非是一方为“效忠”他多年的亲信,而另一方新来不久,又恰好是她戒备的类型。苏梦枕正想说什么,陈照水已又开口:“而且我和神通侯将地点定在画舫,若有什么事情,我恐怕只能带一人入水,无法顾及白愁飞。”言语之间,预告了白愁飞被无情抛弃的命运。   最后陈照水也未能说服苏梦枕让她孤身出门,而是带上苏梦枕的另一位亲信师无愧,至于和陈照水更熟悉一些的沃夫子和杨无邪,是擅长庶务的要员,并不能轻易离开金风细雨楼。   方应看向来以温顺谦恭示人,又精于人情世故,倘若他刻意讨人欢心,往往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对他心生好感。   可惜,陈照水并不在此列,她并未感慨方应看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也不感叹他温文尔雅谈吐不俗,而是专心思考一些复杂难解的问题。   她去时在想,兆兰容所受的百泉冻咽是源自陆常仪还是顾飞白,回程的时候,则在思考那名倒霉的剑客究竟是谁。   是的,病人不对。   方应看是一个厚道人,没有欺她眼盲,而是将剑客易容成兆兰容的样子,妆容精妙到连师无愧都不曾察觉有异。只可惜,纵使剑客始终保持沉默来掩饰声音的疏漏,假扮就是假扮,有着极其致命的疏漏。   百泉冻咽侵入经脉时,往往只需要拍出一掌,而要将人内力彻底冻结或是失去行动能力,就需要较长时间地握住对方双手。相应的,要以东曦既驾破除百泉冻咽,就一定要握住对方的双手。陈照水一搭上病人的手,就知道一名刀客绝无可能有这样的茧子。她或许不太熟悉刀,却对剑有着远超普通剑客的了解,从而使得这些伪装在她面前破绽百出。然而她没有叫破病人的剑客身份,只是沉默而平静地驱散寒气,再起身告辞。   毕竟大夫有时候需要一些心照不宣。   擅长解决医患矛盾的顾飞白是这么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方应看:我倒是不怕挨打,就是太丢脸。看,我都敢颠倒黑白骗人呢。 杨无邪不想理他并默默把顾飞白的礼物埋到地底深处。 对了,有奖竞猜剑客身份,这位是原著人物,第一个猜中的小天使可以点一个番外。   ☆、第十二章   陈照水来到金风细雨楼的第一个月,就不得不经历了不少动荡与争斗,甚至因此受伤被困。等到了第二、三个月,竟时来运转,庙堂平静无波,江湖也未发生值得注意的事务。陈照水就足不出户地住在金风细雨楼,免去劳碌奔波,也不必去见外人,过着她最喜欢的安宁日子。倘若她和白愁飞的关系并未迅速恶化,那么陈照水还能更自在一些。   每当被询问是否愿意一同出门办事,若没有苏梦枕或是杨无邪的吩咐,陈照水总表达出不大想出门的意思。于是许多事情就落到了王小石与白愁飞身上,王小石脾气一贯很好,自然从无意见,但跑腿的时期做多了,白愁飞就心生不满,如果正撞上陈照水摆出一副大门不出的架势,就要嘲笑她像个大小姐。头几回陈照水只当做没听见,等后来觉得他麻烦,就道:“你知晓的,不过金车之富,勋门之贵,簪缨之华,紫藻之懋,又何曾见过清贵?也无非是人云亦云,妄加臆断。”   陈照水这段话说的很不客气,虽饰以辞藻,陈以清音,仍带着一种世家子弟常有的傲慢,恰是白愁飞最难忍受的。   白愁飞身怀绝技,心怀高志,年岁不大却已吃尽了怀才不遇的苦楚。他化名白金龙时,在翻龙坡之役连杀十六名金将;化名白高唐时,在三江三湘群雄大比武中夺得魁首;化名白一呈时,在长空帮位居黄旗堂下的副令主。然而这些经历都未曾带给他权势,他的仕途都迅速走上下坡路,或成为兵部通缉要犯,或沦为帮会叛徒,逼迫他不得不改头换面,以新的身份行走江湖。   陈照水视之若寻常的地位名声,是他汲汲营营多年而不能得,如今被直白数落见识浅薄,以他心气之高,只觉得是羞辱。白愁飞脸色一下子就难堪起来:“你出身显贵,有长辈亲友护持,一路顺风顺水,自然看不上我这样的小人物。”   陈照水修长的手指从宽大衣袖中探出,轻轻笼在唇前,露出一个矜持娴静的微笑。衣袖是玄色描金的锦缎,手指是烹茶执扇的白玉,被从云间透下的光线一打,折射出不同的光,漂亮得让人心觉远而难及。   然而还是不及陆常仪的好颜色。白愁飞的心底忽然滑过这么一句话。   然后陈照水的声音慢腾腾地响起来:“何止看不上,我根本就看不见。可能没和你说过,我大体上算是个瞎子。”   白愁飞大为吃惊,立刻去看陈照水的眼睛,陈照水的眼睛自然是深邃无光,只是因为她平日里一贯镇静,举止又和明眼人仿佛,让人很难察觉到异常。现在她微笑起来,坦然说起自己的病症,眼睛便被衬托得无神,向外人昭示实情。只可惜,他人的苦难并不能消减白愁飞心头的火气,他冰冰冷冷地开了口:“顾大夫医术高超,想必并非不能治好你。”   陈照水不想再和他多做纠缠,于是转身慢慢朝着后山走去:“一想到要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我就觉得,还是做一个瞎子更叫人欢愉。”   白愁飞就站在原处,看着陈照水绕过几从木槿,身形消失在大朵的重瓣鲜花之后。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冷笑一声,起身往玉泉山下走去。   天泉山的后山有一汪泉水,湛蓝清澈,平静无波。在泉水的中心处,有着几座漂亮的山石,均是在金风细雨楼的楼宇建成的当日,从太湖采买而来,又经过能工巧匠的雕琢,露出奇巧嶙峋的内在。   陈照水在水面上行走,如履平地,如步闲庭。泉水在她身后荡漾出层层波纹,波纹相撞,其动势就相互叠加,高处遇高处则更高,低处遇低处则更低,唯有高低相遇时方才可能打成稍纵即逝的平衡,而将自己保持在水面上而不沾湿衣角,比让波纹恰好相互抵消更困难些。   等快走到湖心了,一叶轻舟才慢腾腾地划过来。小舟上是一个着蓑衣的橹公,摇桨的手布满皱纹与青筋,乍一看与鹰爪仿佛。   橹公的声音苍老,中气却很足:“你怎么又来了?”   陈照水语气颇为轻快:“因为想来呀。”   橹公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船桨提起,横在陈照水的身前:“不要再过去了。”   陈照水道:“可是你拦不住我的呀。”   橹公确实拦不住她。袁松声的御水行令他平生水战从无败绩,而他的两个弟子也同样极擅水战,湖水非但不能阻碍她们的步伐,反而比平常地形更能发挥出实力。   万幸的是,他曾经高人提点,知道应该怎样应付陈照水。橹公又叹了一声,从船边提起了一个竹篓。竹篓一离开湖面,水便倾泻而下,变成泛白的飞沫,露出竹篓中淡青色的虾。虾离了水不免挣扎起来,虾螯虾足挣扎扭动,不经意间露出深青色的虾子。   橹公将竹篓递到陈照水手中:“如今时节,正是青虾肥美的时候,你若喜欢,不妨拿去尝尝鲜。”   陈照水果然高兴起来了,不再试图越过湖心,而是顺着橹公的意思上了船。橹公轻轻一扳船桨,小舟便飞似得到了岸边,再往湖岸卵石上一抵,就轻轻巧巧地停下。   陈照水跳上岸,转身笑道:“大伯,谢谢你呀,我一会儿煮了虾子面带给你!”   橹公还没来得及拒绝,陈照水就已经远远跑开了,等她再回来,就带上了提着食盒的王小石。陈照水用左手搭上王小石的肩,在水面上几个起落就到了天泉湖正中的一块巨石上,又趁着王小石端出碗筷的功夫,招呼橹公道:“大伯,我和王少侠一起煮了面,趁热一起吃罢。”   橹公已无话可说,只能慢慢揭开了头上的蓑笠,将它靠放在船尾的鱼篓上。失去蓑笠的遮蔽,橹公就露出一对浓眉和满头白发来,奇怪的是,他面颊上的皮肤细嫩光洁,全然不像是一个老人。橹公摇着船靠近,忽略王小石尴尬的笑容,沉默地接过他手中的碗筷。   苏式的汤面配上虾子制的浇头,是一道略显繁琐的菜肴,即使是面馆多年的老师傅,也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熬制高汤,剔出虾子。陈照水用烁玉流金加热汤水,再指使王小石逐个摘去虾头,等青虾俱成死物了,才用寒灰更然移出虾子炒制浇头。   王小石小心翼翼地问她用时令二十四做菜是否不太妥当。陈照水却说陆常仪曾用寒灰更然打扫卫生。   王小石叹道:“有哪些不曾被你们用来做这种事情的?”   陈照水道:“你是指哪种事情?武功招式好比工匠器具,造来就是让人用的,没有什么只能用在某一处的说法。”   王小石想了想:“你说的确实对,但你能想象苏楼主用红袖刀劈柴的场景吗?这也太过怪异了。”   陈照水笑道:“那是因为红袖刀本就不适合劈柴。红袖刀刀身轻薄,而柴刀需要厚实坚韧,硬要去劈砍恐怕会要卷刃。”   陈照水说的煞有介事,仿佛真的经历过樵夫生涯,王小石忍不住去摸了摸挽留剑——挽留剑的剑柄是一把小弯刀,想象自己用它砍柴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寒颤:“这么一说,还是伶仃刀更合适一些。”   话到这里,橹公已经无法再保持沉默:“王公子和陈姑娘能否换一桩事情说一说?” 他好像有些受不了红袖刀从神坛被拉下,成为日常琐碎生活的一部分。   陈照水坐在山石高处,轻轻晃着腿,声音清亮得像是一支歌:“那我们说自在门?可是自在门最近也没什么事情。说元岛?又要变成数人头。说金风细雨楼?我们就待在这里,没必要特意去说。”   王小石忽然道:“我听闻令师让陈姑娘离自在门人远一些?我是不是要坐到那边的山石上?”他说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笑意,显然是一句玩笑话。   陈照水有些诧异:“杨叔叔告诉你了吗?这不要紧的,我偶尔不听话,师父不会生气的。倒是你竟然不生气?”   王小石笑意更盛,兼具酒一壶诗千首的潇洒与清风朗月的乐观:“这没什么好生气的,无非是师长的担心关切。”   陈照水也笑了起来:“况且你也和《自在门通述》里写的很不一样。”   橹公将碗筷重新放入食盒,重又系上了斗笠,也开起了玩笑:“《自在门通述》是怎么说的?莫非是诸葛先生那样?”   陈照水道:“蛮复杂的,但有一条和我们元岛差不多,若是爱慕他们大多要倒霉。”陈照水这一句话,直接捅了两处地方的痛处,而且实在不能不说是精准。   王小石眉头一跳,苦笑道:“这句评价放在自在门上是难以否认,但元岛哪有人……”他差点说出“哪有人爱慕”,等落下半句才惊觉不妙,连忙换成另一句:“哪有这种事情。”   陈照水从山石上跃下,踩水而立,复又探手入水:“我们认为过于炽热的感情有害无利,所以有的时候会采取比较过激的手段……咦,湖底有东西在动。” 作者有话要说:  元岛黑历史2:杀爱慕者。 元岛认为爱慕者非常危险,认为他们往往会因为偏激的感情和无由来的迷恋而做出奇怪的事情,因此把爱慕这种行为认定为虐杀的前兆,在劝解不成的情况下会先下手为强。 在射雕中,有提到男装陆常仪有大批迷妹,于是陈照水去假扮她夫人让迷妹们死心,正是这个糟糕习俗的劝解阶段。 王小石知道元岛的习俗,所以才差点说漏嘴。元岛和自在门互相捅刀,也不知道谁更痛一点。   ☆、第十三章   陈照水刚落下的时候,湖水还平静地像是一轴山水画。等她将手探入湖中,这幅画就开始高低起伏,将四周的景色扭曲成奇异的景象。湖中的水在内力作用下,往四周传递震动,等碰到坚实物体,又一改前行方向,掉头向来处熙熙攘攘地挤过去。   天泉湖极为庞大,陈照水演算了好一会儿,才推断出异样事物的所在:“湖底靠东南方向有几十个圆桶在往中心滚,这里莫非有暗道?”   橹公脸色忽然变了,几种复杂的情绪交替在他的眼中出现,等他想到改说什么的时候,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这是石脂水,快跑!”   声音自东南方向传来,远远看过去,还能见到浮在水面上的少女面庞。唐门的姑娘说出的告诫,此时格外令人信服,橹公低喝一声:“上船。”王小石刚跳下山石,陈照水的衣袖便如流云般飞出,将船往岸边推去,橹公亦扳动船桨,竟是片刻之间就到了岸边。   陈照水并未随他们上岸,而是借着流云飞袖的劲力,向唐姑娘飞身掠去。水佩风裳本就以快取胜,陈照水此时将它与御水行相结合,整个人都化成了一道黑色的光,迅捷快速远胜世上任何一种轻功。等到了唐姑娘身边,不远处的水面恰被炸起一道巨浪,带着水汽的灼热气浪几乎让人要错认成烁玉流金。陈照水来不及问石脂水如何能在水下爆炸,只一手捂住唐姑娘的口鼻,在下一道巨浪打来前一同沉入水下。   在岸边的王小石只能看见黑色身影消失在冲天的水花中,等唐姑娘自水中丢到他怀里,爆炸的巨响所带来的耳鸣尚未完全消退。陈照水的大半个身子沉在水里,玄色的袍服被起起伏伏的水面晃动着,绽放成木芙蓉的样貌,她开口说了一句话,王小石却没听清:“什么?”   陈照水叹了口气,双眼一眨,沉静的眼中又出现了些神采。她手中的素面青铜灯燃起了微弱的光,将天泉山的大片土地都笼了一层黑纱:“我说,你们先走罢。”   她不等王小石和橹公答话,轻轻向后一仰,又没入水中。青铜灯入水不灭,将光明还给水面上的世界,却将天泉湖变成幽深的大海,即使是近岸处也看不到湖底的卵石了。   陈照水这一去就是半个时辰,等她熄了灯盏重新出现在岸边时,橹公和王小石已离去,取而代之的是苏梦枕。   苏梦枕的眼中似有寒火,任何一个人面对这样的眼神,难免都会生出一些自己是否做错事的惶恐。可惜,陈照水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看不见的状态,对此并不知情,她一面系着杨无邪递给她的斗篷,一面和苏梦枕打招呼:“您怎么来啦?”   苏梦枕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陈照水一愣,慢慢吐出两个字:“也对。”   杨无邪笑道:“原以为陈姑娘在湖中待了许久,是效仿顾大夫。”陈照水和白愁飞的争吵只经过了半日,已经传至他的耳中了。   说到白愁飞,陈照水不由皱起眉头:“我下水探查耽搁那么久,也确实和他有关。事情可能有些麻烦,不如回楼子里仔细说。”   陈照水给苏梦枕讲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少女为了破解石脂水湖底燃烧之谜,来到了事故发生地探查,不料随着水流误入暗道,等水流渐止,发现已离出口不远,外边正是一片荒郊。少女正欲返程,不料听到白公子正与方应看的情人幽会,于是听了全程,知道了不少非常让人不安的事实。   苏梦枕冷冷地看着陈照水,虽未开口,但已表明这段经过艺术加工、又以说书形式呈现的故事,并不能说服他。   陈照水叹了口气,严肃了神色说起石脂水:“我不太懂机械,只能大致推断出这是事先设置好的机关,一旦误触就会令石脂水与空气混合,再加上铁器与火绒摩擦生成火星,从而引发爆炸。现在湖水倒灌,我在隧道中部用石块和冰暂时堵上了,恐怕修起来要废不少功夫。”   苏梦枕道:“这件事师无愧会去负责,你不用再管。”   陈照水轻轻应了一声。   苏梦枕又问:“和白愁飞见面的是谁?”   陈照水道:“我不知道名字。两月前神通侯请我去治兆兰容,然而并非本尊,是由此人扮作的。她最近受了百泉冻咽,那必然是常仪去六分半堂时伤的,她就应该是六分半堂的人。”陈照水说到这里语气带了点不确定:“不是神通侯的下属,又大费周折找我诊治,大约是情人?”   苏梦枕沉声道:“你身处暗道,只能凭声音判断,你确定未曾听错?”   “她的呼吸声挺特别的。对啦,她手上有用剑留下的茧子。”   苏梦枕又沉默起来了。他偏过头去看窗外的夕阳,夕阳兼具赤橙二色,将湛蓝的天空染成火烧云般的色泽,失去让人安定的特质。   直到天色渐渐有些发暗,苏梦枕才出声道:“雷媚。无剑神剑□□媚,六分半堂的三堂主。”   陈照水道:“也姓雷呀。”   苏梦枕接着说:“雷媚是六分半堂建立者雷震雷的独女,被迫委身于雷损,与其不和,于是暗中投靠了金风细雨楼。就现在看来,她和方应看也有关。”   陈照水脸上顿时出现了迷惑的神色,似乎无法理顺雷媚和方应看、雷损、白愁飞等人的关系,只恍惚觉得回到了初听闻智小镜和自在门纠葛的时候。她先是掰着手指数,然后又觉得十指全然不够用,索性从头上解下几朵小花簪放在桌上排列,试图帮助自己理解。   苏梦枕看着陈照水忙碌了半柱香,也未能弄明白这仅仅涉及五个人的故事,不由叹了口气:“想不明白就算了。”   陈照水露出一个颇具孩子气的表情,像是想吃糖却被告诫会伤牙的孩童:“好麻烦呀,人为什么要有情爱这种东西?”   这是一个好问题。   尤其是对主要人员构成为单身成年男子的金风细雨楼来说。   苏梦枕轻咳一声,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只扬声道:“无邪,进来。”   杨无邪身后跟着方才苏醒的唐姑娘,唐姑娘被爆炸余波所伤,此时面色苍白,但她说话的声音仍具中气,张口就是告状:“公子!白愁飞他心怀不轨!”   苏梦枕道:“怎么又是白愁飞?”   唐姑娘还想再说什么,被杨无邪一瞪只好悻悻闭嘴,却听杨无邪代她回话:“白愁飞说暗道中的机关若是不处理,恐怕会留有隐患,建议她拆除暗道前将机关全部都损毁。然而唐池所得的图纸有疏漏,其中一处机械损毁,导致火绒落入石脂水。”   这和陈照水推测的分毫不差,苏梦枕不由又看了陈照水一眼。   杨无邪仍旧接着回话:“唐池认为白愁飞心怀不轨,刻意误导她,但白愁飞认为她拿不出证据,一切不过是她的臆想。不欢而散后,她就来找我了。”杨无邪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一些尴尬:“本来也不想因这些小事烦扰公子,但唐池提到白愁飞似乎对陆常仪陆姑娘颇有兴趣……”   杨无邪的话还没说完,陈照水已忽然立起,连声追问道:“什么兴趣?”   唐池一撇嘴:“总归是想让陆姑娘委身于他,也不看看他自己配不配得上。”   屋内忽然发出一声脆响。   半块碎木从陈照水的手中落下,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到唐池的脚边,随之而扬起的细屑在空中形成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屏障,让陈照水的面容看不分明。陈照水的声音很冷,冷得让人一听就知道她已生起气来:“他想杀我还不够吗?如今再添上常仪,他不如行行好,再算上顾飞白,叫我们得个团圆。”   陈照水一贯是沉静安宁的,高兴起来只是掩唇而笑,不高兴时也不过蹙一会儿眉,实在遇到不可避让的矛盾,就说上几句话,再多的却是没有了。如今她气得眼角都泛了红,衣袖更是随着内力涌动而上下起伏,好像下一刻就要冲出房门格杀白愁飞了。   在场的另外三人都对这场变故极为吃惊,全然不曾料到陈照水竟能为了“爱慕”一事恼怒至此,也未曾料到白愁飞竟想要杀她。   苏梦枕叫了陈照水一声,陈照水才似回过神来,慢慢收敛了气势,和缓了神色。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到近乎听不清:“他是您的僚属,也未曾正式付诸行动。我,我现在不会杀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唐门的姑娘叫唐池,是原创的人物,也是之前被陈照水吓得掉了灯笼的姑娘,对了,她还照顾过受伤的陈照水。 关于簪子那段,陈照水她搞不清楚涉及情爱的复杂人物关系。在无枝可依的第一章里面,她连李寻欢、龙啸云和林诗音的三角都听不懂。这就是拿自在门当教材作为爱情启蒙的坏处。其实自在门的爱情生活,她也弄得不是很清楚,比如误以为追命和冷血是CP。没有误会苏楼主和杨总管真是万幸呢=w=   ☆、第十四章   白愁飞的事情只在有限的几人之间流传,陈照水于他也只不过再加多了防备,并不刻意要对他做什么,似乎打定主意要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事情总要找上门来。   唐池是金风细雨楼少有的女性干将,有时遇到一些不便于向异性诉说的话,就往往会来找极少出门的陈照水。   唐池还是一贯地抱怨白愁飞:“我爷爷说他最近总往六分半堂跑,可我跟踪了十几日,也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等我下个月成婚了,可没时间再盯着他了,真叫人烦心。”   陈照水这才知道唐池是要结婚的,她先按照宋地一贯的风俗说了声恭喜,又取出一个木匣搁在桌上。木匣并不大,也未分格分层,各式散珠不分大小材质全混在一处,紫翡的多一些,青金石的少一些,几乎全被水中出产的那些贝壳、珍珠、珊瑚之类的物事淹没了。   唐池有些怔愣:“你这是做什么?”   陈照水微笑道:“我听说你们这边,成婚是要送首饰的,但我只有这些珠子,你挑一些自己串吧。”   唐池回忆起陈照水平日里的首饰,除了玉冠就只用珠串,叹道:“江湖人不讲究这个,而且你这……算啦算啦,我也不指望你懂得打扮了,拿银线过来,我给你串朵花,再给我自己做一个差不多的。”   金风细雨楼并非深宫内苑,哪里会准备这种没有用的东西,陈照水只好又用起时令二十四,将银锭融开拉出一些粗细不匀的线来。   陈照水告诫她:“不许告诉别人我用烁玉流金做这种事。”   唐池正专心挑拣玉珠,也不抬头,只笑道:“好好好,我谁都不告诉。”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和晴洲的昏礼,你可要来呀。”   “花枯发的公子?”   唐池提起花晴洲,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了:“对,就是他,允文允武,玉树兰芝,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元岛向来不提倡情爱,认为过于热烈的情感百害而无一利,甚至还有杀爱慕者的旧俗。陈照水实在没办法接话,只好沉默着应对这番话语。   唐池又说了几句花晴洲的好话,又转回了白愁飞:“姓白的真是讨厌极了,若是这几天我再找不到他的把柄,要不要干脆构陷他……”   “不要。”陈照水打断得极迅速:“当走直道。找出证据是一回事,诬陷又是另一件事,哪怕白愁飞真的做了难以挽回的错事,你这般一弄,道理就不在你这边了。况且你为苏楼主做事,应当尽心尽责才对。”   唐池低声应了一句“也对”,又低头去摆弄珠花。她将紫翡的珠子尽数挑拣出来,按照深浅大小编织成几丛小花,又缀了流苏似的米珠,自深而浅分成三缕落下,阳光一落下,其中的银线便发出柔和光芒,承托得翡翠也如梦似幻起来。唐池将珠花别在陈照水的发间,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叹道:“真漂亮。”   陈照水笑道:“我漂亮,还是珠子漂亮?”   唐姑娘偏故意说:“珠子漂亮。”   “恩,珠子最漂亮。”   珠子是陈照水幼时的别名,唐池却不知晓,她见陈照水笑得高兴,也只跟着一起笑,等笑够了,又取出些珍珠、淡水贝壳,为自己也做了一朵珠花。   珠花才做完,就有人来为花晴洲通传。唐池匆匆忙忙簪上珠花就起身告辞,只来得及与陈照水解释了一句:“我和晴洲约了要一起去潘楼街呢。”   然后唐池再也没有回来。   和她一起也未能回来的,除了花晴洲,还有他的师兄蔡追猫。   陈照水从任劳任怨手里抢回了蔡追猫,从五马恙手里抢回了花晴洲,从石脂水手里抢回了唐池,然而他们三人的姓名并未从生死簿上划去,兜兜转转仍因为江湖纷争失去了性命。   唐池在生命最后的一刻,终于实现了她的心愿:找到白愁飞里通外敌的证据。但她似乎忘记了,白愁飞的武功远胜过专心钻研机关术的她,也远胜过花晴洲,哪怕中有蔡追猫的变数,也并不能改变死亡的命运。   陈照水到的时间不能算早,也不能算太晚。杨无邪因为天泉湖地机关要找唐池的时候,陈照水正在一旁,便被托付外出带回唐池的事务。她虽然不大擅长找人,却阴差阳错又到了破板门,那个她与白愁飞王小石初遇的地方,然后迎头撞上正在焚尸的白愁飞和雷媚。   白愁飞见到陈照水的时候,神色却不见慌张,甚至还像平日里一样,说话带着些讥讽的意味:“陈姑娘也会来这种地方?”在他的心里,陈照水看不见,自然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更认不出雷媚的身份。   陈照水忽然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总会显得年纪要小一些,但这回除了稚气,还多了些寒意:“我知道新鲜尸体被焚烧是什么气味。”话未落,她已抬手一挥,衣袖如流云般飞出,扬起一阵寒风,硬生生吹灭的火光。   废墟忽然变得暗了一些,白愁飞皱起了眉头:“不过是些无名小卒,何必多谈?”   陈照水道:“你身边的这位,也是无名小卒?你去杀雷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形容六分半堂的堂主的。”   雷媚见陈照水点破她的身份,也不再保持沉默:“陈姑娘认得我?”   “非但认得,我还有一个长久以来的困惑需要三堂主解答。”   雷媚微笑道:“什么困惑?”她的神色和白愁飞一样从容不迫,认为即使此次和白愁飞的会面被陈照水知晓,只要掩饰了死者身份,就可以凭借自己暗中投靠苏梦枕一事,将眼前的事情掩盖为同事间的普通会面,而非暗中谋划。然而陈照水的下一句话就让变了脸色。   陈照水缓缓道:“你曾身中百泉冻咽,是陆常仪出的手,还是顾飞白出的手?”   雷媚这才知道,陈照水早就知晓她与方应看的关系。她来不及考虑陈照水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多少人,也来不及考虑怎样栽赃嫁祸,径直向陈照水扑来。雷媚的手中没有剑,可她的手一挥,立时就刺出七八式剑招,剑气直笼陈照水的面容。无剑之剑,无形之形,自然是比真刀真剑更要厉害的。   但远不敌袁松声,更不及陆常仪。   袁松声的剑气凌厉而冷冽,如霜似雪,无隙可乘,能磨去人的每一滴热血。陆常仪的剑气如朝霞,绚丽夺目,能扶将倾之厦,转必败之局。雷媚的剑气就只剩下锋锐气,纵使出招再快,亦有先后之别,为细雨流光手留下破绽。   陈照水的掌心浮现出细雨似的流光,迎着剑气向雷媚的手捉去。陈照水的速度极快,在雷媚的眼中却似执扇烹茶般的闲情逸致,纵|横的剑气像是有灵性一般,游走着避开这只击溃过无数剑客的手。玄色的衣袖随着内力的交织骤然扬起,然后猛地一震,发出哀鸣的声响,将那些刀光剑影全化作海上浮沫,消失无影。   雷媚忽然咳出一口血,快速向后退去。她不再心存轻视之心,反手去拔佩在腰间的剑。倘若她是兆兰容,或许还能挣扎,只可惜她的对手以许系十一式启蒙,尤其擅长对付剑客。水佩风裳之快,细雨流光手之准,以致于兵刃才露了半截,就被强压着又归了鞘。   雷媚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照水的右手,和她手掌相贴的右手。陈照水的脸上带了微弱的笑意:“不管是谁的百泉冻咽,不妨再试一试我的。”   白愁飞终于从陈照水这一招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隔空一指点出。他只一扬指,就有三震:第一震击碎了飞射而来的砖瓦,第二震挡去流云飞袖,然后第三震终于到了陈照水的肩头。   这是白愁飞的绝技“惊神指”,分为三指弹天与二十四节气共二十七招,恰与时令二十四重名。陈照水叹息一声,顺着指风迅速向后退去,同时将雷媚反手一转拉入怀中,左手五指如拨琴弦,落在了她的丹田处。   元印带来的内力浑厚精纯,雷媚被扣后未能挣开,百泉冻咽的寒气迅速冲垮她的内力,一路沿经脉而前,再汇聚至丹田处,将苦修多年的内功再一次变作幽咽泉流冰下难。寒气将筋脉变得极为脆弱,遇上时令二十四中专用于震伤静脉的牵萝莫补,几乎立时就碎成数段。   等陈照水丢开雷媚,白愁飞又是一指直点她的眉心,这一指极具杀气,几乎已至不死不休的局面。陈照水迎风跃起,在空中一旋身避开这一杀招,落在了白愁飞的身后:“你这招叫什么?”   白愁飞冷声道:“惊蛰。”   陈照水道:“时令二十四的惊蛰,叫鹰撮霆击。”她手上的流光带上了重影,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落在白愁飞的左臂。   白愁飞顾不上折断的手臂,只闷哼了一声,又是一指“小满”。陈照水则又用了时令二十四中对应的繁华损枝,轻轻拂过白愁飞的心口,让他的内力快速运转,乃至气血翻涌,眼中布满血丝。   再然后,芒种对雾失楼台,雨水对杏雨梨云,立秋对望秋先零,没有一招足以使对手致命,却都带来了难以治愈的伤害,而比身体上的损伤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这种狸猫戏鼠的态度。   白愁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让气流通过破损的肺叶,到达满是甜腥味的咽喉:“你若杀了我,苏梦枕会怎么想?”   陈照水稍稍低了头看向跌坐在地上的“血人”,她的神色端庄肃穆,恍惚让人错认为是高居庙堂的官家:“我不杀你。”   白愁飞冷笑了一声,将陈照水的话慢慢重复了一遍,做足了嘲讽的姿态。   陈照水好脾气地等白愁飞说完,才接着往下说:“我在折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把白愁飞写得特别没用QAQ我果然还是不擅长塑造阴谋性反派,他什么都没干呢,就因为杀了花晴洲三口人,喜欢陆常仪,又对陈照水动手,还顺便勾搭了雷媚,就这么倒台了。咦,等等,好像还是干了点事的。 以及,别看照水妹子现在帅,很快就要栽了。   ☆、第十五章   白愁飞气急,还想再起身,可他的双臂均已折断,无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此番挣扎反倒令断骨移位,刺穿了胸腔与腹部之间的隔膜,让他连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陈照水说话慢条斯理:“你要说什么?你救了我,我却反倒因怨生恨,刻意折辱你?还是我拦了你的青云路、晋升阶?”   白愁飞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你!”   陈照水忽然不想理会他了,起身去查看唐池三人的尸体。唐池被烧伤得最多,脸上的肌肤几乎都成了焦炭,陈照水摸索着碰到了那朵新制的珠花。珍珠已被烧得枯了,埋在其中的银线也已融化过一回,变成不规则的形状。陈照水叹了口气,替她整理一番枯黄变色的鬓发,从袖中取出那朵紫翡的花,工工整整地钗在发髻底部。然后她又去收拢花晴洲和蔡追猫的尸体,这两具稍好一些,面容勉强还看得清,血迹经过烈火炙烤也不再显眼,稍作休整,看上去也还算安宁。   等做完这些,陈照水倚靠着墙,挨着尸体坐了一会儿,忽又起身,从门外几株柳树上折下枝条,鞣制成几道绳索用来网缚白愁飞和雷媚。她才捆好雷媚,破板门又来了人。   来的是王小石和铁手,两位自在门的门人。   王小石见到破板门中的景象,大吃一惊,连忙赶到白愁飞身侧:“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伤成这样?”   白愁飞看向陈照水,冷声道:“她做的。”   陈照水则指着地上的焦尸道:“你怎么不说你和雷媚暗通款曲被人撞破,先杀了他们,又要来杀我?”   王小石此时像个和事老,只尴尬笑道:“这其中恐怕有误会。”   陈照水稍稍偏过头,让王小石恰能看见她的双眼,缓缓道:“并无误会。他这一类人,我到元岛前就已经见得够多了。你让开,我要绑他了。”   王小石劝道:“我知道你们关系一向不好,可他已这样了,何必再追究?”   陈照水忽然觉得王小石终于像个自在门的门人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在他对我出手的时候也说这样的话?你为什么对恶人这样好,对好人又这样坏?”   王小石心知此时能救白愁飞的,只有苏梦枕。唯有苏梦枕所说的话,陈照水会无视自身心意,全数听从。王小石打定主意,立刻起身往玉峰塔赶去,希望能搬来救兵。而铁手则代替王小石,挡在陈照水和白愁飞之间,   陈照水于是对铁手道:“你让开。”   铁手才叫了一声“陈姑娘”,白愁飞已又开口:“那不过是几个无名小卒。”   白愁飞这一说话,陈照水立刻放弃了和铁手讲道理的尝试,冷笑一声:“是了是了,无名小卒也带着和我一样的珠花,无名小卒也被任劳割了声带。你们就当我是为了一点小事大动干戈,刻意要致这个残贤害善的游侠于死地罢。”   陈照水边说边往白愁飞身边走,等话说完,离铁手只一肩之遥。她又问了一句:“你让不让?”   铁手道:“朝廷自有律法,我不能放任你在此杀人。”   陈照水道:“也对,你是一个捕快,要讲朝廷的律法。”   铁手见陈照水放软了神色,心中一缓,像劝孩子一般接着劝说道:“如果他真的做下了不法的事情,我帮你向苏楼主讨要他、送他至刑部好不好?”   天色忽然开始暗了,厚重的云层遮挡了日光,营造出一副将要落雨的样貌,陈照水心中的压抑感,随着天气的变化也愈发明显。她忽然想大叫些什么,但她知道这除了招致旁人异样的目光,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她忽然又想一掌打碎墙壁,令屋顶彻底破损,所有人都暴露在将至的大雨中,但习武之人不惧风雨,唯有死者会因此失了体面。   陈照水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但全都因为种种限制和顾忌而无法实施,只能沉默着面对这个把自己当做无理取闹的大小姐的捕快。   铁手还在说话,陈照水却一句也听不见了。等天际传来一阵隆隆巨响,她才如梦初醒般又往前走了一步,用力将不设防的铁手往旁边一推,又顺势抽走他腰间的一把短匕,架在了白愁飞的咽喉处。陈照水不识穴,自然不会点穴,于是又是一招百泉冻咽落下,让本已行动艰难的白愁飞,彻底失去挪动的气力。   铁手未曾料到会有这样一番变故,震惊地看着她:“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照水道:“若说杀人无罪,你何故逼迫于我?如说杀人有罪,你又为何不惩治他?哪怕论及尊卑,我受封凉侯,后又入了元岛,哪里又比不上这个庶人了?”   铁手不能辩驳,只苦笑一声。   陈照水忽然低下头,眼睫上下翻动掀起一阵极为细碎的风,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算了,刀子还你,人也还你,我要回家了。”   她反手将匕首插入墙中,又把白愁飞丢到铁手的怀里,也不再管别的事情了,一步一步慢慢往外走。   陈照水才迈出破板门,迎面就撞上行色匆匆的苏梦枕。   苏梦枕道:“你怎么了?”   陈照水摇了摇头,不肯说话,只绕开苏梦枕接着往前走,她又走了几步,才转过身,“看”着被苏梦枕握住的手腕,极轻声地道:“放开我。”   苏梦枕反而握得更紧,他皱起眉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怎么了?”   杨无邪和王小石落后苏梦枕几步,此时也已赶到。杨无邪一路上已听了王小石所述的见闻,此时往屋内张望了一眼,将事情经过猜到了七八分,神色中也带了些忧虑。   陈照水说话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是浮在云上一般,非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我冷。”陈照水的手确实冰凉。她话音刚落,一件杏色的外袍便落下,披在她的肩头,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杨无邪与铁手交谈了几句后,走回苏梦枕身边叫了一声“公子”,满含忧虑地道:“陈姑娘那天听到的,唐池那天所说的,应当全部属实。”他指的是白愁飞与雷媚暗通款曲。   苏梦枕拉着陈照水又踏入了破板门。他看了一眼唐池的尸体,又看了白愁飞和雷媚的惨状,才侧过身对陈照水道:“你这样做有些过了。”   陈照水道:“可他们要杀我。”   苏梦枕道:“他要杀你,你杀了他就是了,何苦要折磨他?”   陈照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杨叔叔也这样想?”   杨无邪点了点头。陈照水觉得身上更冷了,潮气带着寒意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让她无处可躲,无处可藏,连那件杏色外袍也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逼得她无法呼吸,倘若她还看得见,眼中景物想必也该是旋转着,模糊着,等待着看客承受不住,晕倒在地。   陈照水勉强道:“他要杀我与常仪在前,与外人勾结在后,如今又杀人焚尸。现在你们却都在说我的过错,我竟恍惚觉得身处乌江,四处都是楚地的歌了。”   王小石忍不住道:“你确实不该这样做。”   陈照水只觉一口气哽在喉间,强撑着转身面向王小石:“那唐池是活该被他杀了,常仪是活该被他看上了,我是活该死在惊神指之下了,连金风细雨楼也是活该要被他颠覆了。”陈照水说到后来已经忍不住咳嗽起来了。   王小石道:“你不要再任性了。”   陈照水的声音终于除了疲惫与虚弱外,多了些寒气:“对了,我忘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若是不按你们的意思来,就是任性了。可我即使循规蹈矩,守的也该是元岛的旧俗啊,为什么要管你的道德?”   不知怎的,王小石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你除了假借元岛的威名,还能做什么?”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一样落在她的耳边,陈照水终于站不住了。她跌坐在地上,手腕一点一点从苏梦枕的手中滑出,然后重重地落下,衣袖飘扬间,终于露出手臂上几道陈年的伤疤。陈照水身上常年交织着尊贵矜持与温和天真之气,此时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悲愤痛苦,还有无法忽略的颓唐孤单。   陈照水感觉自己好像被劈成两个人了,一面在回忆她进元岛前的那些往事,一面在重现被袁松声、梁初成照顾的时光。   ……   陈谿侯泽之仲春内集,与子侄讲论文义。俄而风骤,谿侯曰:“风定花犹落。”姊女扶风曰:“鸟鸣山更幽。”谿侯悦。时谿侯女生四年,亦对曰:“雪扬月尚清。”人皆异之,以其年少也。即凉侯照水。   ……   袁松声捉着她执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平刺地动作,极具耐心地告诉她这一招可以如何变化,如何衔接,又可能招致怎样的应对。等半个下午过去了,袁松声笑着搂着她,说她又聪明又听话,晚上可以带她出门玩。   ……   有人诣陈谿侯,遇屹侯﹑屹尹在坐,往别屋见扶风、怀风、照水。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   梁初成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折扇在指尖绕了一个圈,再猛地展开逐个指向那些面露惊慌的人:“是哪个,让我的师妹不高兴了?”   ……   然后外界的声音不断地传来,提醒着眼下的遭遇,陈照水忽然记起来她的太上忘情是怎么被废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可能有点矫情,但对于一直被宠着长大的陈照水来说,这确实是很糟糕的事情。元岛很护短,蝙蝠公子也是随便陈照水做什么都不干预,于是陈照水认为和她同一阵营的人,也应该是向着她的,而非不过问她可能遭受的危险,只指责她的过失。   ☆、第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上一章,为什么大家要指责照水,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照水已经处于绝对上风了,一般情况下呢,人们下意识会认为她并没有受委屈。 另一个是照水的做法在他们眼里是很偏激了,比如官府中人铁手,他是主张要走正规流程的,比如苏梦枕,他觉得杀掉就可以了,没必要折磨人。 其实我觉得还蛮合理的吧,家长突然发现自家小孩把亲戚家大人打成粉碎性骨折,应该是这种反应吧【摸下巴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云雾徘徊,仙乐铮琮。   银色的锁链很漂亮,被捆缚的蓝凫也很漂亮,流满玉台的血更漂亮。   远处的人在交谈,落入耳中全失了真。近处的人在哭,悲愤经久不衰。   火舌舔上双臂,骨剑拆成碎片落入汹涌海水。她哀鸣着争辩,振臂而高呼,被太上忘情磨去的棱角竟还能刺得人生疼。   没人在意她的话,也不会再有人站起。窃笑声在等她死,低语声在讽她痴。   失去羽毛的蓝凫终于闭上了眼,元岛的姑娘终于踉跄倒地。   于是她独自在黑暗中爬行,向着那忽明忽暗的光,慢慢举起了元印。   这些旧年的记忆,带来了和现今相似、却更剧烈的痛苦,让她最后一点理智也化为乌有。   真冷啊,陈照水想,这个地方真冷啊。   多像啊,陈照水想,现在和过去多像啊。   然后,陈照水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谁都不曾料到,这位身陷牢笼仍能镇定自若的姑娘,竟忽然流起眼泪来。   那些久违的辛酸苦楚失了太上忘情的束缚,争先恐后地自心底涌出,然后从那双黯淡的眼中滚落。屋外扬起细密的雨丝,被风吹着飘入了残垣,将地上的凝固的血迹冲开,变成海棠的红色。   陈照水落泪的样子和姑娘们常见的姿态不同,称不上楚楚动人,也难说咽泪妆欢。她哭泣的样子也带着镇静,不红眼角,不拭泪水,只端坐在地上,像是平日里讲道理一样,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的委屈。   她说:“我也是如珠似玉地养大的。”   她说:“我师兄在的时候,何曾有人敢与我脸色看。”   她说:“如今有人要杀我,我连反抗也不能够了吗?”   王小石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举着挽留神剑的手慢慢又落回身侧,他蹲下身,挣扎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别哭了。”   陈照水转过头,用那双看不见光的眼睛对着王小石,声音几乎是飘在空中:“元印卡着我的骨骼,多疼啊。脊椎折成十九截,多疼啊。四面楚歌见不到光,多疼啊。游魂失道不还乡,多疼啊。我这么疼,为什么不能哭呢?”   王小石神色更不安了,只能道:“你想哭就哭吧。”   陈照水这时候却突然笑了起来:“哭有什么用?”她踉踉跄跄起身,舒展双臂,对着将落的夕阳,对着飘扬的细雨,复又高声道:“惟愿山陵不崩,江海不枯,我之子民得安乐。”   苏梦枕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去拉她,不料陈照水手腕一翻挣脱开来,跌倒在地,侧蜷着身子,又开始呜咽。   她说:“凉地早没了,这句话也是没用的。”   她哭得这样伤心,几乎是要流尽泪水,再去流尽发凉的血水了。哭到后来,已经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先时还能轮着喊陆常仪、梁初成和袁松声,等后来神智有些模糊了,就只能反反复复地念着“大姐姐”。   王小石要过去探查,被陈照水反手一抓,险些撕下臂膀。杨无邪要过去劝,陈照水的衣袖让他连退了三步。唯独苏梦枕靠近,才不致招来伤害,可若是他抬手要去碰陈照水,也往往会被躲开。   苏梦枕从来没有哄过小姑娘,此时也只能出声劝她:“不要哭了,全都按照你的心意来。”   陈照水哭得迷迷糊糊,将苏梦枕错认成了陈扶风,捉住他的衣袖,断断续续地道:“大姐姐,他们待我都不好,我要回家。”   苏梦枕身形一僵,到底还是没抽回衣袖。他伸手拍了拍陈照水的头顶,陈照水这回没有躲,她接着哭诉:“大姐姐,这里好黑啊。”   “大姐姐,我害怕。”   “大姐姐,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哭得叫人喉咙阵阵发疼。   可谁都劝不了她,安慰不了她,只能沉默着等她哭累了,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才上前把她抱回了金风细雨楼。   陈照水在破板门哭得固然叫人心慌,等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却更叫人惶恐。   清晨的日光刚一落下,陈照水就慢慢睁开了眼,再慢吞吞地抱着被子坐起身,带着一脸怔愣慢吞吞地环顾了四周,就连说话吐字也极慢,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我是谁?我怎么在这里呀?你为什么要看着我呀?”   守了陈照水整夜的养娘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找杨无邪通报。杨无邪初听闻陈照水有异,直接丢了手中的簿册,一面令人告知苏梦枕,一面匆匆往陈照水的住处赶。   杨无邪刚到推开房门,又是一惊:满室全黑,阳光在窗棂外徘徊不得入,只有一盏素面青铜灯烧着如豆的火,照亮了陈照水的小半张脸。   陈照水的眼睛极清澈,恰似清露晨流,又如新桐初引,满溢的灵气叫人一望就知好文采。她分明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却不管不顾,只静静地看着灯盏。   杨无邪摸索着在她的对面坐下,低声唤道:“陈姑娘?”然后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漂亮的手指慢慢描画了他的眉眼,缱绻地像是将离的恋人,分明没有弄疼他,杨无邪却觉得心底发慌,不免又叫了一声“陈姑娘”。   陈照水收了手,终于开了口:“你在叫谁?”她不仅说话慢,就连吐字也没有力道,竟比身中月明星稀的时候还要糟上许多。   杨无邪的衣袖已被攥皱,指尖愈发用力,声音却不自觉地放低:“我在叫你,元岛的陈照水陈姑娘。”   陈照水忽然笑了起来:“我是元印,我是岛主匣中的珠宝,我是年清彰的继承人,我是细雨流光,唯独不是陈照水。”她忽然停下轻喘了几口气,好像这句长句子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你觉得这里是哪里?”   杨无邪试探着说道:“金风细雨楼?”   陈照水道:“是啊,金风细雨楼。你们的家。”   杨无邪又叫了一声“陈姑娘”。陈照水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杨无邪却只觉得冷。   “真累啊,假装成你们一样的人真累啊。”陈照水慢慢地叹了一声,“如今我想通了,不想再这样啦。”   青铜灯的灯火闪烁了一下,衬得陈照水的脸愈发苍白。   陈照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抬起头,和站在门口的苏梦枕打了一个招呼:“我受元印加身之苦,只有依靠这盏灯才能睁眼。我啊,忽然想好好见一见你们的样子。”   苏梦枕沉默着点了点头,也落了座。   陈照水接着说:“我花了很久也未能弄明白你们的道德,分不清楚哪些是应当做的,哪些又是可以变通的,所以常常顾虑旁人的想法,不先与人交恶。可我看那些不遵守公序良俗的,也没什么人说他们不好,更不会有衙役因他们触犯律法而大动干戈,忽然觉得这里仍是一个靠武功论高低的地方。”   这确实是宋地最令人诟病的事情,恶人逍遥法外,而好人却要流血流泪。   苏梦枕道:“不可与那等人同流合污。”   陈照水的声音疲惫起来了:“可同流合污这种界定也是你们的道德啊,是非对错不过一张嘴。白愁飞被我捉了,见到的人都为他求情,我身陷六分半堂,除了你们还有谁肯为我说话呢?也无非是觉得我和善可欺。我怎么就生了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幅性子呢?”陈照水曾用栀子花作喻,说花只管自己绽放,不必为了旁人的评价而委屈自己,可现在她自己倒先失了那一口气,再不能扬袖高呼说别人管得宽。   杨无邪嘴中发苦,低声道:“并不是这样。”   “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有一个厉害的师兄,一个厉害的师父,或是一群厉害的长辈。”她忽然笑了一声,“我怎么突然和你们说了这么多,看来我真是病入膏肓了。”   陈照水笑的样子,比哭时还叫人难受。   苏梦枕隔着微弱的灯火看着她,忽然道:“我可以写一封信送去元岛。”   陈照水先说了一句“没用的”,又觉得不妥当,改口说道:“不用了,我,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苏梦枕和杨无邪走后,陈照水也未熄灯,抱着膝蜷缩在软榻上,沉默着去看灯火。   灯火幽微,恰似性命危浅。四周昏暗,恰似前路不知。   恍恍惚惚间,陈照水低声唱起了一支顾飞白曾唱过的歌:   也曾是,花下独酌少年郎。   休重提,意气风发剑与马。   纵再唱,刀砍东风何有哉。   趁无人,明月皎皎青衫湿。      ☆、第十七章   陈照水独处了五日,终于又推开了门。   她的神色终于和平常时候一样了,换做和气的样子,半点不见哀切。她长高了一点,稚气几乎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镇定与沉稳,真正像是一个和顾飞白同龄的大姑娘了,而非是要人看顾的小孩子。   陈照水站在过了花期的杏树下,心平气和地向王小石致歉:“前几天吓着你了,实在对不住。”   王小石从未料到陈照水的变化能有如此之大,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陈姑娘的大姐?”   陈照水笑道:“之前武功出了点岔子,现在算是好全了。”她指代的,自然是太上忘情。太上忘情未废的时候,她不生情感,心中一派平静,往往只以理性待人。等太上忘情废去,仍残留种种复杂影响,有时遏制她的情绪,让她不理解旁人的喜怒哀乐,有时又令她的情绪如决堤的河水,骤然而至无处宣泄,以至成为沉重负担。   陈照水一贯和善柔顺,少有心态不稳的时候,太上忘情的隐患直至白愁飞之败才终于爆发,给予了她正视武功疏漏的机会。她拒绝苏梦枕告知元岛,是因为知道除了她和年清彰,元岛没有第三个人明白太上忘情是怎么回事,也无从帮助她解决眼前的问题。她枯坐了五天,重新梳理记忆,慢慢将自己调整到合适的状态,终于等到拨云见雾的时候,彻底抛弃太上忘情。   陈照水打算用这段话骗人。   因为她发现自己好不了了。   她根本无法舍弃太上忘情的影响,又不能一辈子躲在漆黑无人的狭间,只好回忆着旧时的自己,一点一点揣度应有的神色态度,然后和从前一样演绎出来。在这些反反复复的揣度之中,她竟好像又要重拾太上忘情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   正像她对旁人所做的种种努力。   她击不溃楚留香,护不住蝙蝠岛。她赶不走江湖客,帮不了李寻欢。她既不能为完颜康伸张,也救不下花党的少年。她除了叹一句同病相怜聊作慰藉,再顺道格杀些伤害她的人,就没有做成过一件事情,只像是个匆匆过客。   王小石却不知道陈照水的苦处,眼下听到她解决了隐患,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犹豫了一下又道:“那天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陈照水还在笑,她的笑容算不上好看,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意味,格外叫人心生好感:“没关系的,那时候我只是没想通。”   王小石很想问她到底想通了什么,更想问她前后变化为何如此之大,但陈照水并未给他这个机会,而是走向玉峰塔请人为她通传了。   师无愧看到她的变化,不由大吃一惊,仔细看了她几眼,才强压下震惊引着她往里走:“公子这几日一直在担心你。”   陈照水微笑道:“是我的过错。”她这样一说,师无愧反而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着带她到了书房门口:“公子在里面。”   陈照水轻轻叩击门扉,轻声叫了两句:“苏楼主?苏叔叔?”然后随着一声“进来”慢慢推开了门。   苏梦枕坐在一把一看就知很不舒服的椅子上,抬头看向陈照水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来了。”   陈照水轻声应道:“恩,我来了。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往后不再会了。”   苏梦枕却还皱着眉:“你好了?”   陈照水点了点头。   苏梦枕又问了一遍:“你果真好了?”   陈照水笑道:“我都长大啦,自然是好了。时令二十四一直这样,受了伤就会显得小一些。”   苏梦枕于是放下这件事,去说白愁飞:“他被救回来了,承认与六分半堂的往来,但对雷媚和方应看的关系不知情。”   陈照水想起那个和她有几分相似的神通侯,眨了眨眼睛:“雷媚还在我们手里吗?”   苏梦枕道:“方应看没有来楼子。”   陈照水至今也无法习惯金风细雨楼被简称为楼子,这个称呼总让她想起篓子之类的器具,或者她和陆常仪一起住的小楼。她这一尴尬,说话就迟缓了一些:“那我去向她问一问吧,我师兄正经教过我的。”   苏梦枕总算明白她刚来时说正经学过看犯人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叹了口气:“不着急。唐池的灵堂设在花府,你可以先过去看看。”   相熟的人已经故去,而生者皆为点头之交,陈照水没有走入花府,只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哭声,还有半句沙哑疲惫的叹息“阿池走了,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这是曾在六分半堂看守陈照水的老人。陈照水猜想他大概又是卧底一类的人物,却无意上前叙旧,吹了一阵风,赶在老人出门前起身离去了。   然而她为不人打交道所做的努力仍旧未能生效,方应看的车架挡在回程的道路中央,像是布网的蜘蛛,静等来客。   方应看打量了一番陈照水,才开口笑道:“陈姑娘,多日不见。”   自经过雷媚的事情,陈照水愈发不想和方应看往来,她面上神色不变,毫不心虚地用手指了指喉咙,表达自己不便说话的状态。说来也奇怪,除了气质和外貌的改变,陈照水和月前并无区别,但彼时不能奏效的谎言放到现在,却叫人深信不疑,好像只要年纪大一些,再给人以沉稳可靠的印象,哪怕信口开河也能叫人觉得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方应看依旧是风度翩翩和善可亲的样子,他先是关心了陈照水的身体,然后又盛情邀请她来做客。而陈照水呢,只要微笑着摇一摇头,轻轻松松就能推拒一切她不喜欢的外出。   方应看慢慢生出不耐,想要摇着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总是不肯出门,但他心知陈照水目盲,却不知晓她在读写是否也与常人无异,现在又口不能言,这句问话只好硬生生被他咽下去,改成天气真不错之类的客套话。   既然是客套话,陈照水就更不会开口应答了,她极具耐心地等方应看唱完独角戏,拒绝了他派来的车夫,然后独自一人又回了金风细雨楼,被师无愧引着去见雷媚——这显然并非是方应看所期望的。   陈照水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问话了,她想了一会儿,才从梁初成教她的一些奇怪手段中,找出合适应用于当下的手法。   开篇自然是拿着匕首在心口比划,然后再心平气和地和对方聊一聊它的所作所为,当然,按照一贯的套路,这时候还要安慰对方几句死亡并非可怕之事。通常而言,平凡角色到这一步已经开始害怕,什么都要往外说了,但对于心智坚毅一些的,还得再找出他们在意的事物加以威胁。陈照水曾拿采金歌威胁周伯通,拿丐帮威胁洪七公,对雷媚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无剑神剑手到这一步,终于有些紧张了,她和陈照水讨论了一番苏梦枕对刑讯的看法之后,开始讥讽陈照水并不敢用剧烈手段,等陈照水一脸诧异反问她,用这些刑具难道不会显得很傻,雷媚就见识到了垂辉千春。垂辉千春吞噬血肉的样子一贯很能吓到人,陈照水一边捧着长有细小绿芽的花盆,一边接着劝说雷媚招供。   雷媚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最后还是答应向苏梦枕坦白实情,如果陈照水立刻带着垂辉千春远离她的话。   解决完雷媚的事情,江湖上虽仍是纷争不断,和陈照水有关的却很少。   六分半堂不想再和陈照水起冲突,方应看也失去了他为了挑拨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而布下的棋子。神侯府因为铁手的缘故,见了陈照水就心生尴尬,至于蔡京一党,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管过金风细雨楼了。一时间,竟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大事可以发生在金风细雨楼身上。   于是陈照水安稳的留守后方,偶尔陪人外出一回,和不知来自哪里的敌对势力打上一架,再带着胜利赶在天黑前归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反而衬得陈照水告辞离开的日子格外突兀。   陈照水离去前,将梁初成刚寄来的信交付于苏梦枕,梁初成写信用的是元岛的绳结记事的方法,于是陈照水转述了其中内容。   梁初成在信件上说:“这些时日,照水承蒙苏楼主关照,关于苏楼主的志向,我也有些话可说。我仔细打听了宋地的格局,它被外敌所包围,自身又贪图安乐,百姓之中有抗敌心者十不足一,有心者中有胆气者百不足一,有胆气者中有才能者千不足一,再加上各方掣肘,恐怕有机遇者万不足一。苏楼主想要收服燕云十六州,但在收复它之前,我认为应当先收复汴京,教化百姓,大改风气。随信附上教化与行兵之法。”他对汴京用了收复这个词,显然是希望苏梦枕称帝了。   苏梦枕道:“梁公子只说了这些?”   陈照水突然面露尴尬之色,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完了梁初成信上的内容:“我师兄催你结婚培养继承人,还说如果你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不妨和杨叔叔一起领养孤儿。师兄虽然不能帮忙相亲,但在收养一事上面还是可以出力的。”   然后陈照水就回了元岛,留下苏梦枕和杨无邪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要说:  陈照水最后一个坑(太上忘情)给填上了。在顾飞白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文中提到他和陈照水同龄,但陈照水一直年纪都比顾飞白和陆常仪小(不算陆常仪重伤减龄),而且记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丢了剑的。 到这里,能治好的病就算是都治好了,本文也应该要结束了。然而这篇文的其它关键字不同意,它偷偷摸摸加了一个陆小凤传奇Σ(0д0*ノ)ノ 接下来开始的是比较特别的一卷(主写陆小凤传奇,也会穿插元岛特辑),我会换一种写法,希望大家喜欢。   ☆、四面楚歌番外   【苏梦枕番外】   苏梦枕有一个秘密。   一个除他之外,已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少年时候,曾经见过元岛的岛主。   元岛的岛主似乎从不与外人说话,于是身边带了一个冷清的蓝衣剑客,以转述她的话语。   岛主的面容和音色,苏梦枕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站在一株巨大的杏花树下,轻描谈写地评价他:“和苏檀轻有点像。”   然后剑客说:“苏郎端肃,不及少年意气。”剑客看向他的眼神和长辈仿佛,但周身剑气却让目光带上了锋锐气,都像是一把、甚至数把即将鞘的利剑。纵使知道这位剑客对他心怀善意,苏梦枕仍觉得凄神寒骨,难以抵抗他的威势。   苏幕遮坐在游廊中,与元岛的来客隔着新上了桐漆的围栏。他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但还坚持着和他们对话:“我只剩下这一个孩子,自幼拜入了小寒山门下。”他将“一个”这个词念得很重。   岛主看了剑客一眼,于是剑客代为转述道:“令子作为金风细雨楼的继承人,原先欠你的两桩事,自然也交由他处理。”   苏幕遮似乎更紧张了一些:“袁先生,如今这样已是我的过错,实在不必再提旧时之约了。”   袁先生叹了口气:“你不要多想,但凡约定好的事情,元岛从来都是履约的。”   元岛的来客离去后,苏梦枕去问他的父亲曾和元岛定下什么约定。   苏幕遮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愧疚和不安,在几次失败的转移话题之后,终于红了眼。苏梦枕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刚强的,可眼下的他终于带上了脆弱的神色,哽咽着说:“我那时候没办法,没有办法……”   苏幕遮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腕,似乎在担心最后的亲人也要离自己远去。苏梦枕忍不住低声喊了一句:“父亲,您不必说了。”   后来,苏幕遮过逝,他再也没能获知实情。   苏梦枕很少做梦,可这些为数不多的梦中,全是苏幕遮的哽咽。   他的父亲一生颠沛流离,充满不幸,唯有晚年得到元岛相助才算是否极泰来。苏梦枕想,这大概就是父亲和元岛的约定了,可即使是杨无邪这样的老人也不清楚老楼主到底付出了什么。可究竟是怎样的约定,能让父亲露出那样不安的眼神,能让元岛的岛主现身呢?   他开始自欺欺人,装作约定并不存在。江湖纷争不断,朝堂之中又有蔡、傅之流,他一面立志收复燕云十六州,一面却深陷京城泥沼,让他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金风细雨楼。后来,他渐渐不再梦到父亲,也忘了旧时事,金风细雨楼终于成为了和六分半堂比肩的庞大势力,他终于从苏幕遮的公子变成了苏楼主。   直至十年后,元岛一封信寄来,催促他做下决定,他才如梦初醒,记起了这个最后的时限。   那位袁先生没有再来见他,而是送来了自己的小女儿。那个小姑娘还一团孩子气,见人先含笑,仪态举止不似江湖人,听闻是那位曾被拿来和自己做比的苏檀轻的师妹。   小姑娘对他满怀信任,以至于被他旁敲侧击问及元岛的事情,也还高高兴兴地和他说话。   小姑娘说:“岛主?她出门一般都是为了征人进元岛的,有时候元印出了问题,她也会来救我们。”   苏梦枕问她:“除此之外,她就不出元岛?”   小姑娘说:“岛主如果带着人,一定只为了这两件事。”   “听闻元岛的岛主择人不论出身。”   小姑娘点了点头:“岛主唯独不征承嗣子,对了,结过婚的也不要。”   苏梦枕如坠冰窖。   苏梦枕有一个秘密。   他只差一步就进了元岛。   【杨无邪番外】   杨无邪第一次听说收养|孩子这件事,他是拒绝的。   他想,我一个总管,怎么就能和公子一起抚养孩子呢?   然而梁初成说了,你们金风细雨楼和我们元岛一样,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谈情说爱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收养|孩子,哪还有什么渠道拥有继承人呢?   于是杨无邪把顾飞白送的那些有奇异味道的小盒子深埋在地下,并决心不再理会来自元岛的胡言乱语。   杨无邪第二次听说收养|孩子这件事,他是崩溃的。   陈照水暗中看顾她那头一回独自出元岛的师侄的时候,恰巧在路边碰到了杨无邪,然后一同走入金风细雨楼名下的茶馆。   陈照水先是礼貌地问了苏梦枕的近况,然后叹息着回答杨无邪关于师侄的询问:“我大师兄的弟子,蹲在路边要饭的那个就是。”   “要饭?”   陈照水点了点头:“谁叫他是跟刘春生学的武功呢?”   杨无邪恍惚记起来刘春生很喜欢换上破布衣衫,蹲坐在热闹市集的角落中,再拿上那只自制的破陶碗,枯坐上一个下午,他觉得这种行为能给他带来难得的放松感。苏梦枕第一次和刘春生相遇时,还未从小寒山出师,他见刘春生乞讨的样子可怜,便从怀中拿出了二十两的银锭放入碗中,然后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刘春生扣住他的手腕,将银锭塞回他手中,并听了一盏茶关于败家和节俭的教训。   然而不等杨无邪回忆完,陈照水就说起了另一个话题:“对了,你们继承人的事情怎么样了?”   杨无邪苦笑着摇了摇头:“公子还未婚。”   “要抓紧呀,”陈照水抿了一口茶水又道:“现在的小姑娘已经不太喜欢苏叔叔那一款了,她们居然开始要顾飞白的那一种了。”   杨无邪虽然管理着江湖中的各类情报,但对这种说辞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也会变的吗?”   陈照水轻轻应了一声:“我小时候,姑娘们都喜欢那种对别人很冷淡,但对自己人特别温柔的剑客。我师父带着我和常仪,她们以为是丧偶还带着女儿,就更喜欢我师父了。等再过几年,我师父这一类的竟开始遭人嫌了,反倒是王小石那种开始受欢迎。”   杨无邪小心翼翼地问:“那按照现在的形势,公子应该怎么办?”   陈照水却道:“元岛比较擅长搅黄婚事,你不应该问我的。但如果真要说建议的话,不如让苏叔叔收养几个孩子吧。”   杨无邪真后悔自己竟然会以为,陈照水和元岛别的人是不一样的。   等杨无邪第三次听说收养|孩子这件事,他是绝望的。   因为这次是苏梦枕亲口和他说的。   “公子,你不要放弃治疗啊。”   “我这个年纪,好像已经不能被叫做公子了。”   这一段其实没有发生,真的,作者是对着红袖刀和黄金杵发下重誓的。   【金风细雨楼番外】   苏楼主亲启:   见信如晤。昔时之约时限将至,望告知余者事二。   元岛袁松声   袁先生亲启:   万事安康,不敢劳烦。   苏梦枕   杨总管:   袁松声去看他女儿了,这事暂时转交我负责。   麻烦你劝一下你的苏公子。说好还有两件事,就是两件事,我真不明白这种明明对你们有利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推[划掉的“舌幸”]辞。如果你们[划掉的“在”]再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要什么,我就直接寄钱过来。   元岛刘春生   刘春生亲启:   公子沉疴未愈,望得医治。   杨无邪   杨总管:   我识数。这只是一件事。   另外,请将苏楼主的病情描述一下,我会转交给顾二。要是他能治,我们就应下这桩事。   元岛刘春生   刘春生亲启:   公子少年时心脉为内里所伤,属寒性。言及另一事,可否遣人至金风细雨楼襄助?   杨无邪   杨总管亲启:   此伤可治,余腊月来访。   元岛顾飞白   杨总管:   元岛人不多,未必能周转开来。要不换成再给你们造四座塔?我觉得[划掉的“八”]九这个数字比五要好。   元岛刘春生   刘春生亲启:   不必建塔。若不得暇,不妨作罢。   苏梦枕   苏楼主亲启:   见信如晤。吾有二女,长者唤陆常仪,亦习剑。待其事毕,自将来访。   元岛袁松声   袁先生亲启:   多有劳烦。   苏梦枕   苏楼主亲启:   见信如晤。事出有变,常娘或不得往,吾幼女将代之。其唤陈照水,虽不长于武功,然数术精绝,亦为良才。   元岛袁松声   杨总管亲启:   见信如晤。吾儿年幼,秉性纯良,万望看顾。   元岛袁松声   苏梦枕慢慢翻看着和元岛往来的信件,然后停在这一份上。   “吾儿年幼,秉性纯良,万望看顾。”   他的父亲请求袁松声照看他,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   天下的父亲,大抵都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sf姑娘点的番外。恩,苏楼主的戏份应该是足足的,内容也是我以前就设定好的故事背景,只是感觉有些多余从正文中删掉了。 什么,ooc?我什么都不知道【顶锅盖逃   ☆、年清彰   陈照水才踏上元岛的土地,她的两个师兄就已经向她招手了。   苏檀轻一如既往地埋在狐裘中坐在轮椅上,脸上毫无血色,却有着极为刻板严肃的神情,叫人一望便心生胆怯。梁初成呢,则依靠在苏檀轻身后的合欢树上,举止轻松随意,和大师兄形成鲜明反差。   梁初成笑吟吟地观察了陈照水一番,见她气色良好没有受伤的迹象,才起身去推苏檀轻的轮椅。他一面走,一面和陈照水道:“年清彰除印了,给你留了不少东西,我先……”   苏檀轻咳一声,打断了梁初成:“你怎么说话的?”   梁初成仗着苏檀轻和陈照水都看不到他的神色,悄悄做了一个嫌弃的神色,然后改口道:“老师原先负责的事情,也都该移交到你手中了。”   陈照水眨了眨眼睛,声音稍有些低:“老师过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不叫我回来呀。”   这回说话的是苏檀轻:“你那时候被困在六分半堂,常仪和飞白也在外办事,索性就等你们回来再说。”   陈照水轻轻应了一声。   苏檀轻又说:“看你的样子,伤已经都好了。”   陈照水的声音又轻了一些:“恩,都好了。”   随意说了一些琐事,将年清彰过逝的事情遮掩过去,师兄妹们就到了年清彰晚年常住的院落。院落很大,和陈照水刚来元岛时的样貌并无差别,既无花木也无赘饰,清冷冰凉,带着拒人千里的冷酷,等走进年清彰待客用的大厅,才有了一点活人曾居住的气息。   大厅中摆着一柄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白色长剑。长剑无鞘,有着如骨似玉的光泽,底色稍浅一些,其上的冰裂纹则稍深,将修补过的痕迹全部掩饰为刻意打造的花纹。梁初成拿起了那把剑,弹指在剑身上一敲,发出断金碎玉般的声响,即使不懂行的人也能知道这是一把好剑。他开口道:“低头。”   陈照水依言而为。   然后这把不曾开刃的长剑猛地刺向陈照水的背脊,在一声叹息之中消隐不见。   梁初成道:“年清……好好好,我知道了,老师故去前帮你要回了剑,袁松声花了些时间将它重铸,看上去比原先要好上不少。”   陈照水轻声道:“你又骗我。它碎成十九截,已经修不好了。”   梁初成忽然想起了年清彰要求袁松声取他的脊椎修补骨剑时说的话:“你们可以接着骗陈照水,但她这次出去必定能记起从前的事,再想圆谎可就难了。”在判断事态发展这件事上,年清彰从来都没有错过,陈照水果然问出了让他难以回答的话语。梁初成于是避而不谈剑,改说起手稿:“老师把他的手稿都留给你了,写到一半可预测论也应当由你来续写。”   这间屋子除了大厅与一间起居室外,其余全是放置书架的房间。陈照水跟着梁初成走过数个藏书室,才到了收拢手稿的房间,听他讲完每个书架的用处,又捧着木箱回到大厅。   大厅左侧摆着一张茶桌,茶桌一侧临窗,两侧摆了竹椅,剩下的那一侧则是为苏檀轻的轮椅留下的空隙,苏檀轻正坐在这个位置上,慢条斯理地煮橄榄茶。往日里,梁初成是没有位置可坐的,年清彰不喜欢他不务正业,往往拒绝他前来拜访,纵使沾了陈照水的光来到这里,也只能站在师妹身后,旁听两人的交谈。现在陈照水继承了年清彰的职司,坐上了他的位置,梁初成总算可以有一个容身的座位了。   苏檀轻将杯盏推向陈照水:“新制的橄榄,核已经去了,你且试一试。”杯盏中乘着两枚橄榄,形状近乎圆形,被腌渍过后有着介于灰与褐之间的色彩。   陈照水不疑有他,抿了一口茶水,又含了一枚橄榄在嘴中慢慢嚼。苏檀轻见她吃了,稍稍叹了口气,开始商量起屋舍的用处:“老师的藏书众多,誊抄搬迁至盟府又费力,又不便查阅,我想元岛屋舍多,不妨把这里改作专门研习数术的地方。你们看如何?”   梁初成没有去动杯盏,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将身子斜靠在竹椅上,垂下左臂搁在椅背后:“和数术相关的,我现在也就盘盘帐,书放在哪里都一样。”   陈照水连忙将橄榄咽下,也出言道:“听大师兄的。”   苏檀轻揉了揉她的发顶:“现在我们都该听你的。”陈照水是年清彰的衣钵弟子,又继承了他的大部分遗物,接手了他的工作,于情于理师兄妹中都该以她为先。   然而陈照水仍未能适应身份上的转换,还是应和着一贯做主的苏檀轻:“我觉得挺好的,只要把老师的起居室封存,别的不用多动,就很适合研习了。”   苏檀轻点了点头,又问她:“橄榄如何?”   陈照水道:“稍有些腥气。”   苏檀轻于是抬手将壶中茶水倾倒入窗外溪流,又去接陈照水的杯盏:“那就不要喝了。”他说话的时候,陈照水正捧着杯子要往唇边送,被他的举动一惊,一不留神将剩下的那枚橄榄也吞入喉,不由咳嗽起来了。   苏檀轻一边示意梁初成处理了茶水,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多大了,还这么急躁。”   不知怎的,陈照水忽然想哭。   可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年清彰正篇完——   【甲】   我有满腹心事,不知说与谁听。   我的老师似乎对大家都很坏,以至于关系极为紧张。但等我来元岛的时候,那些戾气和仇怨都成了旧事,老人家的眼里只剩下平静无波。   其实老师对我还不错。没说过一句重话,但凡有什么好的,也全留给我。   但我不敢说出这样的话,从影影绰绰的闲言碎语中,我大体能猜到这是谁抗争来的结果。那些老师对不起的人,都对我好极了,我根本没有立场可站。   老师过世前,拆了他的骨替我修好了剑,剜了他的眼替我缓解隐患,还留下满屋的手稿,让我踩在他的肩上完成《可预测论》。可我只敢去说最末一条,师兄们明说的那一条。   我是不是,永远只能装作一无所知?   【乙】   “鉴往知来未曾误。”   我亲手写下老师的评词。   他从来都没有错过。他说我性情趋于守成,可成博士难成宗师,说师弟心在旁处,绝无可能有所建树,说师妹聪慧却绵软,只有吃了苦头才能展露锋芒。这是他在我们刚拜入门墙时所说的话,然后直到今日我们也未能跳出这些评价。   他总是对的。   可他眼里只有元岛旧俗,做出的事情总显得不那么对。   【丙】   我进元岛的时候,年清彰年纪已经很大了。   他的思想老旧而固执,似乎和所有人都相处不来,而且从不在意旁人的所思所想。然后我拿着柴刀,就像对质我名义上的叔叔、实质上的父亲和叔公一样,和他高声争辩。可他一点也不生气,还是和往常一样地对待我,甚至我几乎叛出师门,不再研习数术,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   后来,他无意中逼疯了刘桓衣,被那把锈刀砍得遍体是伤,也没有出手反抗,为什么呢?因为岛主说过“凡元岛所属,皆应同道,无兵戎事。”   多奇怪啊,他知道陈照水学成后他是必定要死的,可他还是毫不藏私,为自己能找到继承衣钵着而高兴。他满心满怀的都是元岛,以至于临死前还请袁松声拆了他的骨。   然而他却不肯多看我一眼。   【丁】   天下不识年清彰。   ——年清彰追忆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年清彰眼中弟子们的地位,按照数术水平来排:末徒陈照水>首徒苏檀轻>>不肖徒弟梁初成。 对了,年清彰把脊椎拿去修了剑,那么按照类似的逻辑,橄榄是什么就很明朗了吧。他虽然存着好心,但办出来的事情让人毛骨悚然,不然刘桓衣怎么会被他逼疯呢┑( ̄Д  ̄)┍ 还有一件事,之前有提过,这里稍微再说一句吧,岛主就是岛主,没有名字的,和袁师父是两个人   ☆、花满楼   陆小凤一直以为飞仙岛只有一座白云城。   直到他将被称作“城主夫人”的姑娘误以为是叶孤城的妻子。他躲在客栈里为自己上药的时候,反反复复地痛恨自己嘴快。   他问叶孤城何时结的婚,竟然不让他去喝喜酒。   他又问那个姑娘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冷冰冰的剑客。   然后姑娘说:“我来自望朝城,它正在白云城东面。”   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喝醉了酒,一不留神说错了话,把叶孤城结婚这一假消息穿了出去,然后被望朝城主陆常仪,还有她的师妹陈照水堵在海上,苦笑着吃了几个巨大海浪。   是的,望朝城主是个姑娘,之所以要师妹扮她的夫人,是因为她穿男装实在太讨小姑娘欢心了,需要额外的手段阻止泛滥的爱慕者。   等等,陆常仪和陈照水的人设,怎么就这么像他和花满楼呢?   陆小凤把这段经历分享给了花满楼:“那个陈姑娘,实在和你太像了,不仅性格相似,还会用流云飞袖。”   花满楼笑道:“不仅如此,她还和我一样都有一个擅长招惹麻烦的朋友,而这个朋友还恰好都姓陆。”   陆小凤不由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花满楼,怎么连你也……”   花满楼轻轻摇着折扇,面上笑意更盛:“我认识她可比认识你要早得多。”   陆小凤忽然好奇起来了:“你什么时候和飞仙岛的人有来往了?”   花满楼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花家地处江南,却从未外售丝造。”   陆小凤道:“莫非是因为望朝城?”   “大哥每年都要遣船运送丝绸,有时也替关中阎家捎带珠宝。”   陆小凤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腾腾地饮了佳酿,才又轻摇着食指,做出否认的样子:“不对,我看过望朝城,里面不过五六百人,全是平头百姓,绝无可能用得起这些东西。”   花满楼叹了口气:“望朝城是元岛的前站,专为转运而设。”   “元岛?”   “听说那是一个遍布各式花木、极为安静宁和的地方。”   陆小凤再一次见到陈照水,是在花满楼父亲的生辰上。   他们一行人误中铁鞋大盗的陷阱,只能退入暗道,一路越过二十道铁闸,终于赶在敌人追来前到达密室。   然后在他们惊魂未定的时候,外面就传来了陈照水的声音。经过石壁和水流后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但身怀武艺之人一贯耳聪目明,自然就能分辨出来者的话语:“真特别,淹了园子来祝寿。”然后又是一阵敲敲打打:“有人吗?”过了一会儿又变成:“还有活人吗?”   她的最后一句话,成功给众人心上落下阴影:石室狭小,空气有限,纵使熄灭了火烛,恐怕也不能坚持多久。   花满楼试着宽慰众人:“不必担心,陈姑娘察觉不对一定会前来相助。”   陆小凤苦笑道:“恐怕等不到这位大小姐,我就要先变成死凤凰了。”   石室内又是一阵安静。   陈照水的声音再次出现的时候,铁鞋大盗的真身已经被陆小凤凭计策找出,正是混在他们之中的宋问草。   陈照水道:“你们是在这里吗?”   宋问草从人群中掠身而出,按下机关,又是一道铁栅栏落下,陆小凤等人措手不及,竟让他得以独自一人站在铁栅一侧。   陈照水道:“那我过来……”陈照水的后半截话突然就听不清了,好像遇到什么麻烦事一样。   宋问草隔着栅栏,不由更得意起来,冷笑着看向众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雷火弹:“等我将头顶石块炸毁,孟河水就会涌入,你们连同那个小姑娘都将死在这里。而我,只要穿上铁鞋,沿着河床往前走就可以离开这里。”   花满楼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陈姑娘的水性不比你这个采珠人差。”   “那她也得到得了这里。”   陈照水当然到得了这里,哪怕孟河水填满了整个密道也无法阻止她的脚步,更妄论宋问草专心揭花满楼的伤疤,重提他弄瞎幼年花满楼的事情,根本未曾分心去注意铁闸后的的景象。   宋问草才逼问完花满楼“你瞎了这些年,滋味如何”,他身后层层叠叠的黑暗中,就缓缓踱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玄衣玉冠的姑娘,手中举着一盏素面青铜灯,无色的火焰将别处的微弱火光也焚烧殆尽,让自身成为唯一的光源。她就在这火光中,缓缓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来,但宋问草宁可她不笑,这笑容再温和,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会变得可怕、危险,让人不自主地胆寒。   姑娘客客气气地道:“诸位受惊了。弓|弩手有些多,耽搁了不少时间。”   花满楼的父亲说话更客气:“陈姑娘言重了,劳您出手相助已是极感激。”   有人忍不住低声问花满楼:“这姑娘是什么来头?”   花满楼忽然露出一个略带促狭的笑:“出身元岛,听闻也是白云城主的夫人。”   陈照水脸上笑容一滞,微微侧头“看”向花满楼:“消息已经传到江南了?”她侧过头时,发上缎带闪出一片转瞬即逝的光,露出少许锋锐气。   花满楼点了点头,又想到陈照水也看不见,就又出言道:“非止江南。”   陈照水的脸色更僵硬了一些,话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出口已经变成了别的语句:“我晓得了。”   被人遗忘多时的宋问草猫起了腰,想要趁人不备离去,被心情不大好的陈照水一脚踹翻在地,发出一声闷哼。陈照水这才想起正事,蹲下身子用那盏青铜灯照亮他苍白的面孔,微笑道:“我恍惚听到你对盲人有许多疑问,巧的很,我也算大半个。”   宋问草看着陈照水毫无温度的眼睛,不又打了一个寒颤往后退了退。陈照水又往前跨了半步:“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回答?”   宋问草颤抖道:“不……”他的骨头已经开始发软,全无之前运筹帷幄时的志得意满。很多看似硬气的人,只要一流血就会被骇成懦夫,而宋问草丢了主动权时,表现得并不比他们好。   陈照水没有在意他的回答,径自道:“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你要知道,世上苦难有千万种,欢愉也有千万种,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   她说的轻描淡写,宋问草更觉害怕,他的那双铁鞋在他手里几乎要被捏变形。陈照水轻柔一掌拍上他丹田,等重启机关升起栅栏后,随手将他丢到花满楼足下,又转身用青铜灯逐一将密室蜡烛点亮。她举止如行云流水,又自然又娴静,若非自己点破,恐怕很难有人能发现她亦是一个瞎子。她一边点灯一边道:“瞧你吓的,我并未打算折磨你。”又对花满楼道:“花七郎,你是苦主,还请随意处置。”   明亮的烛火照亮了石室,映在花满楼无神的双眼上,他皱着眉头紧握腰间剑柄,剑刃撞在剑鞘上,发出沉闷声响,几与心跳成一体。   所有人都看向他。   花满楼却只保持着握剑的动作。   陈照水好像能看见花满楼的神色一般,也收敛了礼节性的笑容。她静静地倚靠在花满楼身后的石壁上,舒展右臂将正欲上前发言的陆小凤拦下。   陆小凤极轻声地叫了一声“陈姑娘”。陈照水一把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快速写下一串字:   这是花满楼一个人的事情。   宋问草无意中瞥到花满楼父亲的神色,心知即使今日两个瞎子大发慈悲放过他,也未必有生的希望。一股恶意不知从何处涌来,然后聚集在喉间,不由自主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你只管杀了我,横竖你总是看不见了。”   陆小凤猛地看向花满楼,然后下一刻又转头去看陈照水。花满楼的神色掩藏在黑暗之中,叫人看不清楚,陈照水的神色却被他看得分明:冷淡矜持,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让人恍惚间要错以为她端坐于高处。   陈照水说话仍旧是温声细语:“这种话啊,我和七郎已经听过很多了。”   花满楼亦道:“你不妨换一种再试试。”   宋问草被两句话一噎,本来苍白的脸色竟带上了些红:“可你们一辈子都要活在黑暗中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手慢慢从剑柄上滑落,又握上了他常年拿在手中的那柄折扇。折扇系着一个晶莹的玉坠,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晃动起来,将落于其上的灯火残片变成暖融融的一片柔光。   他的声音又温柔起来了:“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世间那些美好的事物,所以我总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宋问草回以冷笑。   陈照水却忽然眨了眨眼睛,慢腾腾地挪到烛光所不能及之处。   花满楼又道:“你有没有听过雨打荷叶的声音、风吹竹叶的声音?你知不知道诗词可以配怎样的歌调?你能不能感觉到新炒的茶和旧酿的酒之中的心意?”这段话不只是说给宋问草、说给那些明眼人听,也是说给陈照水听的。   花满楼站在灯火的中心,带着温暖和煦的笑意,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给他带来阴霾,又好像那些美好欢愉都是因他而生。   这样的花满楼,让每一个人都忘了自己,也忘了旁人,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烛光,看着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花满楼,你打算怎样处理铁鞋大盗?”   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罢了。”   陆小凤一愣,不由重复念了一遍:“罢了?”   陈照水跟在花满楼身后,也慢慢地往外走去:“恩,罢了。”   旧时恩怨罢了,十年盲眼罢了,世间诸苦罢了。   花总是要开,也不能不落。这些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花满楼心中的元岛自带美颜,而经常代为管理望朝城的叶孤城表示,和我名字构成对联的男人啊,醒醒吧。 “你有没有听过雨打荷叶的声音、风吹竹叶的声音?你知不知道诗词可以配怎样的歌调?你能不能感觉到新炒的茶和旧酿的酒之中的心意?”可以配合四面楚歌第七章开头一起看。 啊,我花就是这么暖。   ☆、西门吹雪 作者有话要说:  QAQ这张写了好几遍都没能写出想要的效果,感觉状态不太好,对不起   陆小凤最近很担心西门吹雪。   因为西门吹雪打算去做一件事情,一件很可能会让他送命的事情。   陆小凤遇到烦心的事情,总是想要去找花满楼的。于是他来到了江南,如往常一样翻窗跃入了百花楼,喝起花满楼特意为他准备的醇酒,然后带着一点微醺的醉意,与花满楼提起这件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   花满楼道:“西门庄主果然要与望朝城主比剑?”   陆小凤道:“他做下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   花满楼叹息一声:“那就只能看望朝城主的意思了。”   陆小凤道:“但最近并无陆城主的消息。”   花满楼道:“所以你来找我了。”   陆小凤道:“是的,我想问问陈照水的事情。”   陈照水在哪里?   她在万梅山庄,西门吹雪的家中。   陈照水为什么在万梅山庄?   因为账没有做平。   什么账?   关外的货物,总是交由万梅山庄代|办的。   当陆小凤一路赶到万梅山庄的时候,陈照水已经看完了万梅山庄的全部账本,开始逐条圈画有误的地方。   书案左侧摊着望朝城的账册,右侧则是万梅山庄,正上方才竖着贸易往来的细则。陈照水坐在书桌正中间,左手轻抚过纸面以阅读文字,右手拿着沾了朱砂的笔在上圈画,至于那位剑客呢,保持着常年面无表情的神色,站在稍后的一点的方位,听陈照水讲课。   “……这个地方呢,一看就知道是刻意增加了损耗……还有这几处,是将某笔支出摊匀到整年中……还有这个物价,明显是不对的……”   陆小凤看到眼前的场景,几乎以为自己又喝醉了酒,不由退出房门,仔细看了看院门的匾额,确定并未走错地方,才又鼓起勇气走入。   西门吹雪见了来人,只叫了一声“陆小凤”,然后又皱着眉头去看账册:“虽有集腋成裘之说,但差额之巨,并非这些小处可以导致的。”   陈照水道:“找到做假账的人然后再倒查。稍微上心一点呀,总共才多大的摊子,就差了一百八十万两。”   西门吹雪道:“你前日还说这是一个小数目。”   陈照水缓缓吐出一口气,勉力让自己的脸色不用太难看:“来,陆大侠,告诉这位西门公子,一百八十万两除了买东珠填湖,还有什么方法能在一月之内用完?”   陆小凤尴尬地笑了笑,囫囵地说了几句去赌坊之类的不靠谱答案,又去问西门吹雪:“你这是欠了望朝城一百八十万两?”   西门吹雪转过头来。他还穿着白衣,佩着乌鞘的长剑,神色仍旧冷淡的像是冬日的梅,可说出的话却能将他拉入红尘世俗中:“不,是望朝城的账面多了。”   陆小凤的脸色古怪起来了:“所以你就站在这里和她盘账?那你和陆城主的比试怎么办?”   西门吹雪道:“陈姑娘说,什么时候算清账,什么时候替我转交剑帖。”   陆小凤的脸色更古怪了:“你并非是一个愿意接受威胁的人。”   西门吹雪将视线转向陈照水:“许系十一式被公认为天下剑术的总纲,而陆城主正是许引酌的传人。”   陆小凤道:“除了陆城主,就没有旁人了?”   陈照水听到他们的对话,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不巧,尽数在元岛。”   陆小凤现在很担心西门吹雪。   不仅担心他会在之后的比剑中失了性命,而且担心他现在就已经神志不清。   因为西门吹雪正在做一件往常他根本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他在打算盘。   剑神西门吹雪在打算盘。   虽然陈照水说“我写了可计算论和可预测论,不还在这边盘账吗?”,西门吹雪也表示“你若不帮忙,就不要在这里添乱”,陆小凤仍然忍不住大呼小叫,认为梅花树下的酒没被他喝完都比眼前的景象更现实。   陆小凤苦恼了半天,终于正视西门吹雪的挚友这一身份,也拿起算盘,一起旁听陈照水的讲述。陈照水盘账向来很快,但这回她还要教西门吹雪一些辨别假账的方法,速度就不可避免地放缓。   然而功效是显著的,在两日的仔细盘点之下,终于找到了十年间,因各种原因被克扣的三十七万两,成功将缺口从一百八十万两变成了二百一十七万两。   陆小凤很难形容西门吹雪的脸色,如果硬要找一个相近的实例,那大概就是叶孤城听到陈照水被他叫做叶夫人时候的样子——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但因为好涵养而硬生生忍住。   陈照水却还镇定自若,慢条斯理地说了解决的方案。她说话的时候极具条理,所附理由也令人信服,但在陆小凤耳中,就只剩下两句提炼后的话:多出的钱在这里。你随便买点贵的东西然后派商队送过来。   棘手的事情就这样被简单粗暴地解决了。   于是更棘手的比剑被提上了日程。   陆小凤已经不能更担心西门吹雪了。   陆常仪接了剑帖,并将地点约定在京城外的雁荡山——正是多出的钱款所买的物事之一。   江湖中的剑客们也听闻了这一桩事情,但都无缘踏入这一处私产。唯独陆小凤有幸上山,站在山顶平地的一处,远远地观望着。初春的雁荡山还带着散不去的云和湿气,鸟声和人声似近似远,平淡得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意味。   陆常仪依旧穿着那身朝霞般的衣袍,舒朗俊秀,充满着少年人惯有的意气风发。而西门吹雪正站在陆常仪的对面,一身万年不变的白衣也被染上了相似的色彩。   陆小凤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已经站了很久了。”   西门吹雪道:“确实。”   陆小凤又道:“你们还将这样站下去。”   西门吹雪又说了一遍“确实。”   陆常仪忽然道:“你们关系很好?”   西门吹雪道:“我的朋友不多,他恰好是。”   陆常仪反手握上了腰侧的长剑:“那有些话,我就当着他的面说了。”   西门吹雪道:“但讲无妨。”   于是陆常仪神色坦荡地直视西门吹雪的双眼,无惧他身上的寒意,也无惧于那把出鞘必见血的剑:“许系十一式的传人尤其擅长对付剑客,故胜负与武功高低、剑法优劣无关。交手过程绝非酣畅淋漓,也未必于你剑道有益。”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也抽出了长剑。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执剑下垂,令剑尖指着地面。他手中拿着剑,人却更像是剑——冷酷、尖锐、锋利。   陆常仪则平举长剑横在胸前,认真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对手。   清晨的风还带着些凉意,慢慢地自山上飘下。   西门吹雪的剑已经刺出,他的前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剑锋的变动却极为迅捷,因为他一招还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陆常仪还站在原处,静若磐石。   朝阳已经升起,山间的雾气却还经久未散。   西门吹雪的剑撞上那些飘扬在雾中的冰片,冰片碎裂在剑气之中,发出骤雨打屋檐般的声响,然后再碎成冰屑,变成稍纵即逝的光。他的剑渐渐慢了,然后在一声沉闷的响声后,抵在了陆常仪的剑脊上。   陆常仪轻轻笑了一声,手腕一翻,两把剑便成剑身相贴之态。她不再以冬寒抱冰来消减来者的剑势,而是运起了水佩风裳,顺着长剑破空的风声辗转。西门吹雪进,她便随之后退,西门吹雪退,她便随之前进,西门吹雪的轻功已经足够快,反应已经足够敏捷,可长剑就如同磁石一般,不能分开片刻。   四十个变化一瞬而过。   陆小凤的指尖已经开始冰冷:西门吹雪的每一个变招都在陆常仪的预料之内,无一能给她带来威胁。而陆常仪通过腾挪,几乎时时刻刻都站在西门吹雪最难出手的地方。胜负已经分明。   在西门吹雪第三次杀招被阻后,陆常仪忽然撤回了剑。她先退后进,与西门吹雪交剑十数次,然后趁着西门吹雪内息稍滞的时候,凌空跃起,向着朝阳挥出了一剑。   这是怎样漂亮的一剑啊。朝霞一样的剑客,朝霞一样的剑气,划破了雾与云,一往无前地向遥不可及的天空而去,绚丽夺目,气势恢宏。   西门吹雪不再追击,也向天空出了一剑。他未能将剑气凝聚成明亮的色彩,而是无形无质,伴着一声闷响,将云团打散。他抬头看向仿佛由剑气带来的霞光,忽然道:“好剑法。”   陆常仪侧过头,慢慢笑道:“好剑客。”   西门吹雪又道:“我不如你。”   陆常仪的脸上还带着笑,声音却严肃起来了:“你没有不如我。”   “你将道赋予了剑,令它登上神坛。”   “而在我看来,世上本也没有剑道,无非是剑招与内力相配。”   “我得了胜利,你得了剑。”   陆小凤终于不知道应该担心谁了。   因为西门吹雪似乎很想拔剑验证一下这段话,但雁荡山上只剩下他了。   什么?陆常仪?她说完话就高高兴兴地下山去找她的陈照水了。      ☆、叶孤城   叶孤城将白云城托付给了陆常仪。   叶孤城说:“若我此去不回,就将白云城与望朝城合作一处。”   陆常仪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差点摔了手中的石榴:“唐门真的要因为那件捕风捉影的事情,要你上门决斗?”   叶孤城摇了摇头:“我要去谋反了。”   陆常仪的石榴终于掉到了地上:“你管望朝城都嫌烦,居然有心思管这么一大摊子事?”   叶孤城知道如果无视陆常仪的反问,很可能遭致一个上午的喋喋不休——他已经领教过几回了,除了欺骗说陈照水找她,再没有别的法子让她闭嘴。于是叶孤城只好又多说了几句话:“是扶植南王世子上位。”   然后叶孤城就走不出他的书房了。   因为陆常仪用力抵住房门,并且用“飞仙岛上上下下几万口人都指望着你呢”和“谁做皇帝我们日子都照样过”两个理由,试图劝阻叶孤城的行为。   叶孤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翻窗离开了书房。   叶孤城是一个办事很有效率的人。   他与西门吹雪写下战书,约定于九月十五在皇宫之中进行决战。然后等时限将至,就故布疑阵,自导自演一场为唐门所伤的戏码,让人摸不透他的实力和状态,同时又将整个江湖的注意拉扯至这一件事上。   京城果然因此大乱。平日里与这两位剑客毫无关联的人,纷纷就决斗结局立下赌约,而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足以让压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夜不能寐。至于那些久负盛名的掌门人,自命不凡的名门少侠,更是从各地涌来,想要在月圆之夜闯入皇宫,一睹剑神与剑仙的剑法。   人群熙熙攘攘而来,将决斗看成专为他们表演的戏剧,浑然忘记了天家威严,也忘记了自己不过江湖中的一捧浮沫。甚至还有人谈及陆常仪,将她与叶孤城、西门吹雪进行比较,看形态,似乎恨不得这三人来一场混战,好让他看得痛快。   陆小凤为此大为恼火,甚至说出了“他们究竟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看成了什么东西?看成了两只变把戏的猴子?看成了两条在路上抢肉骨头的野狗?”这样的词句。然而事情并不会因他的情感而发生变化,仍就照着叶孤城和南王府事先谋划的那样,慢慢向最糟糕的情形发展。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江湖上是这么称呼这两位剑术宗师的决斗的。而陈照水却在正式的函件之中,用“季秋望日,禁苑夜半,应立剑冢”来代指这场外人难以参透意义的决斗。   陈照水的描述既不通俗易懂,也无豪迈气概,反而透出一些阴森森的鬼气。目睹决战前的人对这种文人的笔墨报以嗤笑,但等他们发觉与西门吹雪决斗的并非叶孤城本尊的时候,才惊觉描述的精确。   叶孤城的替身武功虽好,仍远不如西门吹雪,强撑着气势和西门吹雪说完了仪式性的话语,然后一个照面就落了败,以一种可笑的姿态失了性命。他虽不会天外飞仙,却到底还是一个剑客,立得了剑冢。   陆小凤不免去想,叶孤城在哪里,陈照水又对此事知晓多少?   叶孤城在哪里?   叶孤城在南书房。   他陪着与皇帝相同相貌的南王世子,站在了帝王的寝室,含义不言而喻。   皇帝镇定自若地看着南王世子斥责他私离封地,镇定自若地看着护卫他的鱼家四兄弟被一件破七星,好像不将这桩偷梁换柱的谋逆事情放在眼里。他还有闲心笑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叶孤城道:“成王败寇。”   皇帝道:“眼下未有成败。”   叶孤城有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正看向这位少年天子:“我的剑已在手,可论成败。”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有剑,心中却无剑。”   叶孤城神色不变:“哦?”   皇帝道:“剑是君子之兵,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叶孤城忽然笑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和陆常仪的旧时争论,然后重述了的结论:“剑是杀人器,何必藏于心?”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诧异:“这不像是一个剑客说出来的话。”   叶孤城道:“但它是。拔剑罢。”   月满中天,秋风将桂花的香气吹入雕栏画栋的宫室,烛火在劈啪声中一暗,然后在一声轻咳中恢复光亮。   “我手中无剑,”皇帝慢慢地站起了身,“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   叶孤城耐心地听完他的陈述,随后替他做了一个总结:“无用于当下的剑。”   皇帝的脸色阵青阵白,似乎不能明白专心剑道的剑客,竟也能说出这样叫人进退为难的词句。皇帝看着叶孤城慢慢举起的剑,终于厉声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言语不能阻止海外寒铁精英打造的兵器,厉色不能抵挡三尺三寸的剑锋。叶孤城的身形比月光更轻,叶孤城的剑比飞虹更快,少年天子似乎只能做一个少年了。   在南王世子的紧张神色刚换作欣喜的时候,变故陡生——少年天子的性命是被忽然跃入的陆小凤救下的,而他的退路是被另一位白衣剑客拦下的。   叶孤城道:“你怎么来了?”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在这里。”   叶孤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可我们都来了。”   叶孤城道:“可惜。”   叶孤城好像在可惜谋逆的失败,又好像在可惜未能进行的决斗,可他说着可惜,仍旧举起了他的剑。   匆忙赶来的大内护卫魏子云看了一眼西门吹雪,才又看向叶孤城:“你胜不了。”同为护卫的屠方站在他身侧,却还在因奔波而喘气,无暇顾及屋内情形。   叶孤城却道:“无妨。”   剑客本就是一往无前的。   本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南书房的角落里却传来一个极平和的声音:“看上去已经尘埃落定了,那我们回去罢。”   只见陈照水从角落的阴影中缓缓走出,她面无表情,眼神却极深邃,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显得冷淡而危险。她披着一件玄青色的披风,披风上用四色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光华流转照亮数串细细缀着的米珠,那些米珠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却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平生诡异之感。   陈照水走到叶孤城身边,将臂弯上挂着的相同样式的披风系到他身上,叶孤城的白衣也好,乌鞘也好,都掩盖在这华贵耀眼的衣饰之下。叶孤城的表情极为错愕,显然是不曾料到陈照水的出现,只任由陈照水握着他的手一道往门口走去。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皇帝,他道:“请留步。”   陈照水脚步一顿,转身看向皇帝道:“还有什么没了结的事情么?飞仙岛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他呢。”她的语气仍旧和旧日一样温柔和善,却平白生出威胁的意味。   皇帝道:“叶夫人什么时候来的?”   陈照水道:“我特意穿了这身衣裳好叫人看见我,你竟不曾留意?”   皇帝被噎了一下,又道:“那你应知道叶城主犯的是谋逆之罪。”   叶孤城忽然对皇帝道:“此事与她无关,还……”   “你手里握着什么?你身上披着什么?”陈照水提高了声音,对叶孤城道:“我还站在这里,你却要认为结局已定,这是什么个道理?”此时陈照水的眉眼间有一种特别的神采,比她那件披风更要耀眼夺目。   魏子云道:“叶夫人虽武艺高深,只怕也无法应对大内精锐三千。”   陈照水轻笑一声,向旁边走了一步,魏子云不由把手按在了剑柄上。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端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到了一盏早已冷透的茶,又晃了晃杯盏,仿佛其中乘的是香醇美酒。她遥遥对皇帝举杯道:“这也是你的意思?”   皇帝点了点头,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陈照水笑了起来:“那我也不必顾虑了诸位的颜面了。”在说话的同时,她将杯盏一扬,茶汤在内力作用下澎成一片雾气向四周散开,又化成细小冰晶向众人身上打去。她此招不曾留手,威力自然较往日不同。陆小凤之流自然能提起轻功避开,而那些大内精锐布阵紧密难以腾挪,只好硬生生受了这一击,凡被击中经脉的,无不觉得一身真气生涩流转不通,而不慎被打中丹田的,勤修多年的内力竟已悉数散去。   就在陈照水扬手的同时,屠方和魏子云也拔剑攻去,剑光闪动,一出手便是杀招。陈照水伸出左手扣住屠方的持剑的手腕,绵绵不绝的内力透入他的经脉,屠方一时间经抵御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陈照水引着他砍向魏子云。魏子云硬提一口气止住前进步伐改为守势,陈照水借由屠方出剑,招式自然沉涩,魏子云本可以针对这一剑的任何变化做出更快捷的应对。   谁也不曾料到,陈照水并不在意剑招的变化,而是将内力附着在剑上,竟引出三四寸剑光来。这是内力压缩到极致而发出的光芒,在这三四寸之外,还有无形的剑气,在这样深厚的内力之下,具体用的是什么招式反而不重要了。魏子云的剑无声无息地折断在这剑气之下,仿佛砍断的只是一块水豆腐。失去了剑器的保护,他的腹部也被砍出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肌肉外翻,裸|露出腹腔包裹脏器的薄膜,陈照水用力极精准,竟不曾伤到这层薄膜分毫。   陈照水一剑砍出便将顺势屠方远远丢了出去,他的剑无法承受这样磅礴的内力,已是碎成数段,在他的脸上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而直接承载内力的右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一切只是发生在瞬间,陈照水甚至连步子都不曾迈,就已将大内精锐伤得七七八八。陈照水看向面色苍白的帝王:“现在我们可以心平气和讨论今晚的事情了么?”   皇帝侧过头,看见陆常仪一手反扣陆小凤咽喉,一手执剑直点西门吹雪咽喉——她的出现竟比陈照水更悄无声息,动手也更干脆利落。   皇帝的手握紧又松开,深吸一口气道:“你欲如何?”   陈照水又恢复了疏冷的神色,看上去竟比皇帝还要尊贵威严一些。她缓缓道:“南王世子意欲谋反,白云城主救驾有功。至于奖惩,皆由你定。你说好不好?”   皇帝脸色极为勉强,环顾了南书房一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提笔写了两道圣旨,刚落笔的时候他的手还在抖,等写完的时候他的内心已是一片平静——江山与性命仍然是他的,这岂非是今晚最好的结果?   陈照水看了看盖上玉玺的圣旨,终于后退站到叶孤城的身侧。   “辛苦了。这事就算了解了,再也不会有今晚了。”她顿了顿又道,“对了,我不是叶夫人,下回不妨唤我陈君侯。”   ——正篇终——   在之后的某一天,叶孤城忽然问陆常仪是如何迅速制住西门吹雪的。   陆常仪正在笑着去抢陈照水手中的石榴,听了他的问句,也还保持着玩笑的神态:“一想到白云城和望朝城的人都得靠你过活,不要说西门吹雪,就是西方玉罗刹我也能一招制住。”   然后叶孤城看向一贯可靠的陈照水。陈照水笑盈盈地戳破陆常仪的谎言:“哪呀,她拿了西门夫人从前的佩剑,趁西门庄主心神大乱的时候,又和他比内力,最后才出的剑。”   陆常仪有点不自在的别过脸:“这是梁初成的主意。你打扮得光鲜亮丽,再从暗处走出震慑侍卫,不也是他教的吗?”   叶孤城道:“你果真捉了孙秀青?”   陆常仪面露惊讶之色:“我只要穿上男装,扮成西门吹雪就可以拿到剑了,何必捉她?”   叶孤城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倒宁可你捉了孙秀青。”   而与此同时,花满楼也在问陆小凤同样的问题。   陆小凤目光游移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你可千万不要外传。”   花满楼笑道:“我什么时候让你难办过?”   然后陆小凤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实情:“我那天看到陆常仪拿着孙秀青从前的佩剑,然后想到她们关系好像有一点过分亲近了。要知道,陈照水和西门吹雪都在,我一尴尬就忘了出招了。”   花满楼道:“所以你以为是移情别恋?”   陆小凤哀嚎一声:“更糟糕的是,我误传的叶孤城的婚事,好像也被在场的人知道了。”   ——副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叶孤城和皇帝的对话,和原著相比有微妙的差异。唔,经历过陆常仪这种人,叶孤城也是成长了很多呢。 原著对白其实挺经典的,还有很多可爱的小细节,包括叶城主吵架失败,像个变扭少女一样跺了跺脚【被白云城的居民殴打   ☆、袁松声   【1】   袁松声在到元岛之前,过着很普通的生活。   他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孩子,既没有突如其来的灾祸,也没有持之以恒的期许,生活也无非晨昏定省诗书骑射,找不出半点能让人留下深厚印象的物事。   相比起天家血脉的陆常仪、华亭陈氏的陈照水与顾飞白,他不曾领会过衣狐坐熊、饫甘餍肥。相比起家破人亡沦为乞儿的刘春生、身世坎坷无处可依的梁初成,他不曾领会过身如浮萍、世态炎凉。相比起缠绵病榻的苏檀轻、疯症难消的刘桓衣,他也不曾领会沉疴加身、力所难及。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来到了触目珠玉的元岛,会发生什么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   因为他也是荆衡的杞梓,珪璋的秀实。人的才华,本就和经历没有丝毫联系。苦痛不能塑造人的品格,只能筛去无能之辈,顺风顺水也未必令人不堪,只往往要多听些嫉恨的话语。   袁松声沉默着继承了许引酌的剑术,成了最出众的剑客;沉默着创立了御水行,平生水战未曾有败绩;沉默着收下了岛主送来的两个弟子,然后不得不多说很多话来教养她们。   如果这是话本中的故事,大抵就要说互相救赎之类的蠢话,但在这里,袁松声只是接着挑起了大梁——在多病患的元岛,有一个健康可靠、又无奇怪性格的人,实在是很难得的事情。   和许多肩负重任的人类似,袁松声沉稳冷静,处事公允,是一个沉闷而无趣的人,如霜似雪的气质和环绕周身的剑气能让人退避三舍,相貌尚且无暇关注,更妄论多加交谈。   外人谈及刘桓衣会窃笑着叹一句可惜,谈及刘春生会轻蔑地赞一声质朴,可等说到了袁松声,他们就没法装作高高在上点评他人的样子,只能端肃了神色称呼他为“袁先生”。   然而袁松声绝非生人揣度的那样波澜不惊。   袁松声其实也是会笑的。   陈照水软绵绵地叫他师父只为他烧的一碗虾子面。陆常仪嬉笑打闹着让杏花落满他的衣襟。   袁松声其实也是会发怒的。   折成十九段的骨剑被送到他的面前,让他猜一猜是谁的脊梁。满室的红绸骗成了婚姻,求而不得可真疯狂。   袁松声其实也是会疲倦的。   事繁且难,追比严加,恰同僚沉疴又起,惟一人独往。初临异地,却是亲友曾至,触目处、皆为恩怨。   并不是每个剑客都得弃情绝欲。   【2】   自顾展妍等元岛的老人们除印,袁松声的事务日益繁重,等刘桓衣病重,就更是忙碌。   陆常仪已经记不得上一回与袁松声笑闹的情形了,袁松声总是风尘仆仆地来,再风尘仆仆地去,和她说的也只剩下事务交接,还有她所做的不妥当之处。哪怕陈照水伤重,袁松声也没能有多少时间照看,反倒被岛主支使着四处奔波。   陈照水身受元印反噬,疼得躲在暗室中哭,陆常仪只能搂着她低声宽慰,心里却也只想痛哭一场:她帮不了陈照水,也找不到旁人来相助。袁松声回不来,梁初成不知所踪,刘桓衣自己就要人看顾,苏檀轻病得起不了身,刘春生被各国联军打得丢兵卸甲。   然后陆常仪去扣年清彰的门。   年清彰用带着皮质手套的左手将她推出了庭院,说她不该过来。   陆常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抵住门扉。年清彰的眼睛介于灰与褐之间,不似活物,他说的话也不大像是活人:“我快死了,陈娘总不会好得太晚。”   年清彰关了门,陆常仪转过身,没能看见袁松声的身影,也没能听到袁松声劝她不要来这里的话语。   这明明是最应该发生的事情。   【3】   袁松声被迫站在远处看弟子们。   他看见了陆常仪跌倒,看见了陈照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见了陆常仪挣扎辗转,看见了陈照水悲愤难言。   他多想走上前,扶起陆常仪,宽慰陈照水,告诉她们自己在这里。   可他只能听到哭声,看到血色,却拔不了剑。   因为他和岛主站在远处,静静等待她们成长。   【4】   袁松声听说自己的两个弟子胁迫皇帝书写诏书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陆常仪的主意,然而梁初成一脸笑意地认下了教唆的罪名。   袁松声道:“今蒙屈辱,他日必伐飞仙岛。”   梁初成却还是一副懒洋洋的神色:“叶孤城救驾有功还要被征讨,那个少年皇帝就算扛得住言官朝臣,也扛不住武林义愤。”   袁松声接着说:“常仪以妻儿威逼旁人,也是你教的?”   “也是我教的。”   袁松声叹了口气:“你惯会戳人痛处,虽有失小节,却也有奇效。只是你现在认得爽快,等苏郎知道了,你又当如何?”   提及素来端肃守礼的大师兄,梁初成终于收敛了笑意:“他就没出过元岛,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情?他身体不好受不得气,要是不高兴了,我就听他数落两句罢了。”   袁松声静静地看着梁初成。袁松声的眼神极有压迫力,正常人和他对视久了,往往会生出心虚之感,然后不由自主地反思自己是否做了不妥当的事,说了不妥当的话。只可惜梁初成绝非正常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老袁,收一收你的剑气,刺得我怪疼的。”   前文说过,并不是每个剑客都得弃情绝欲。   于是一道剑气擦着梁初成的脸颊飞过。   【5】   这是一场十分尴尬的论剑会。   本应为主人公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沉默不言,而剩下的剑客只知道胡言乱语,不肯好好说正事,反倒和陆小凤争论起剑客的给人的固有印象。   陆常仪道:“如果真的冷心冷清,那应该对旁人的责难也不放在心上才对,这样看上去就太好欺负了一些。”   陆小凤却觉得是否会因他人言语而出剑,并非是评判剑客是否弃情绝欲的标准。他以自身举例,说结婚前的西门吹雪会一剑削下他的胡子,结婚后的西门吹雪反倒担心他自己剃须,还说叶孤城在和他说第一句话前,先让他挨了天外飞仙,而结婚后的表现现未得知。   陆常仪拍了拍手,对陆小凤的推理进行了鼓励,然后反问道:“弃情绝欲和结婚难道是一回事?比如你?”   陆小凤僵了一下:“我不是剑客。”   陈照水正坐在陆常仪身侧,于是指着她道:“那这个人呢?”   陆小凤道:“莫非望朝城的城主夫人不是你?陆夫人?”   陆常仪道:“你喊陆夫人的时候,就不会心虚?我恍惚记得你也姓陆。”   陆小凤不由去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转移了话题:“我原先总以为顶尖的剑客应走无情道,直到见了你的师父才知道并非如此。”   陈照水终于有可以发表观点的机会了:“我从前练过太上忘情,大约能猜到一点。”   陆小凤表情忽然变得非常奇妙,像是在吃素斋的时候尝到一块人肉,集震惊与强烈反差,又不愿接受可怕现实:“你怎么会练这个?”   陈照水像是没有察觉到陆小凤的失态一般:“走无情道会减少大量外物的干扰,效用函数在这一维上的偏导通常为正,比较直接的表现就是剑术的增益。但有时候会因为达到了极值点而误以为是最值点……”   在有关数术的语句中,陆小凤回忆起被迫帮助西门吹雪盘账的时日,终于落荒而逃。   由他发起的论剑会终于结束了呢,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短小啊。 当然短小啦。 怎么说? 竹板这么一打呀…… 你干什么?说相声呢? 哎,你这人可真讨厌,连这都不让。 当然不让了,这可是正正经经的小说,结果你在这边打竹板,像话吗? 行行行。灵犀指这么一夹呀,别的咱不夸…… 等会等会,你说“灵犀一指”? 这不武侠小说么。 你让陆大侠怎么想?两手指头成竹板了。 你还让不让我说了。 当然要说,但你要规规矩矩的说,让大家伙明白为什么蠢作者越写越短? 这原因有三条。 还挺有条理。 第一条,陆小凤传奇大家太熟悉,不用细说。 有点道理。 第二条,主要矛盾解决了,不好展开情节。 不就是陈照水放弃治疗了么。 第三条,这可是古龙世界,这只要武功高了,什么事办不成? 没困难就没字数。 第零条,蠢作者试新写法又失败了呗,没什么好说的。 等等,你不会数数儿啊? 呀,被发现了,看来留你不得了。 那么多读者呢,你要当着他们的面行凶? 反正也不知道我俩是谁嘛。   ☆、陈照水   【故事】   我和你讲一个故事。   关于元岛那位陈照水的故事。   是的,她没什么名气,你没听说过是很正常的事情,大概只有那些研习数术的老学究会反反复复提她。   陈照水在少年的时候,收留了一只蓝凫,一只来自蓬莱的蓝凫。   你问蓝凫是什么?蓝凫是一种很大很大的飞禽,外形类似大雁,蓬莱的仙人捉来蓝凫的幼鸟,严加训练,等成年后就可以拉起鸾车在天空中飞行,就像凡人的马一样。   陈照水收留的这只蓝凫,是从蓬莱叛逃的。困在岛屿的蓝凫想起了父母翱翔的样貌,然后缰绳再也没法困住它,追兵也不能改变向往自由的心。   蓬莱的人找到了陈照水,逼迫她归还蓬莱的财物,可陈照水拒绝了他们。陈照水不仅拒绝了他们,还说了这样一番话。   “其合该决起而飞,翱于诸海,何故供人驱使,死生不自主?今蓬莱责我为贼,然旧时父母哀哀,稚子凄凄,蓬莱又何尝不为贼?”   蓬莱问陈照水是否果真要为了一只牲畜而与他们为敌。   陈照水说,物伤其类。虽然蓝凫不能说话,但她能理解它的苦处,也赞成它的所为。蓬莱的仙人总是恨人有笑人无,她却偏要让蓝凫得到她苦求而不得的事物。   听到这些话,蓬莱非常恼怒,捉住了陈照水和蓝凫。他们放干了蓝凫的血,折断了陈照水的骨,试图得到屈服和顺从,然而直至陈照水太上忘情废去,也未能消弭抗争。   就我们现在看来,蓬莱在明知会惹怒元岛的情况下,仍然采取这样的行动,无疑是愚蠢的。但在当时,蓬莱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并不畏惧元岛,他们甚至将陈照水的剑——许引酌的传人总是用自己的脊椎铸剑——折成十九段,送到了她的师父手中让他猜测是哪一位弟子的脊梁。   结局结局,你听故事为什么总要有个结局呢?结局很无趣,无非是元岛的岛主过来救人,顺带再屠城。这个故事的关键在于,陈照水为什么在这种环境下坚持要庇护蓝凫?   不,不是乱发善心,学数术的人大多很理智。   也不是平权主义者,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呢。   歌颂自由。这个故事被记录下来,是为了歌颂自由。   但陈照水真正怎么想的,已经不能考证了。   兴许是她说的物伤其类,可谁又知道她是哪个类呢?   【旧事】   “既然提到了元岛,我们就讲一讲元岛历代元印持有者中,数量较多的华亭陈氏。大家知道第一位来到元岛的陈氏是谁吗?”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也不举手,只坐在位子上争着说出那位最有名气的人物。   “陈奉书,她是元岛三英之一呢。”   “她和许引酌一同整理了时令二十四。”   “听说作风非常强硬,好多人都怕她。”   “华亭陈氏嘛,肯定是好文采好谈吐,去研究数术和格物就太可惜啦。”   老师咳嗽了一声,示意学生保持安静:“那么哪一位陈氏被视作陈奉书的继承人?”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少年举起了手:“陈奉书没有学生,是她的师姐左怀珠将数术传承下来,并提出了教习学生的普适方法。”   陈奉书、左怀珠、许引酌,正是学生们所说的三英。   老师在黑板中心写下“陈照水”三字,画了一个圈,然后又绕着它写了一串别的名字:年清彰,袁松声,陆常仪,顾飞白,梁初成。   学生们看到板书,不由都有些发愣——外侧的几个虽不及三英名气之大,却也是熟悉的名字,唯独正中的陈氏可以说是毫无印象。出声的仍旧是第一排的少年,他似乎对元岛的事情很了解:“陈照水……是被蓬莱刑求的那一位吧?”   末排的学生突然一声大叫:“我想起来了!我读过这个故事!就因为一只鸟,她瞎了眼睛、断了脊椎,还是被元岛的人赶来救下的。”   老师叹了一口气:“我想提的不是这件事,她,她性情温和,极具才华。她撰写了可预测论和数论详注,重新整理了数术的脉络,现在所有的研究也都是基于这个框架的。至于文采,根据华亭陈氏的说法,她是远胜于陈奉书的。再加上她与陈奉书持有相同元印,通常会认为她是陈奉书的继承人。”   坐在窗口的姑娘已经翻阅了年清彰的生平,于是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看到书里说,陈照水是年清彰最小的学生。”   第一排的少年嗤笑一声:“年清彰也是左怀珠的传人,这并没有什么妨碍。不过陈照水若果真能力出众,又怎么会名声不显?”   姑娘涨红了脸,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陆常仪的师父袁松声不也是英杰吗?当时多少人知道他的名讳,现在也只是跟着陆常仪一起提了。你们就喜欢那些标新立异的事情,哪里愿意认真了解他们呢?”   少年却说:“袁松声一辈子顺风顺水,值得说的事情比陈照水还要少。”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老师连忙敲了敲黑板:“这是在课堂上呢。”他逐一将黑板上的名字与正中心的圆圈相连,每画一笔就介绍其与陈照水的联系:“顾飞白是陈照水的堂兄,又名陈怀风,这位‘辩白为黑,言能杀人’的大夫,想必不用我多说了。陆常仪是陈照水的挚友,两人都拜在袁松声门下,好了好了,我知道陆常仪是旷古的美人,你们不要在底下交头接耳。梁初成是陈照水的师兄,同样是年清彰的学生,虽然在数术毫无建树,但在刑律和政治上可以算作大师,我们熟知的十九国之乱、广散典籍,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说到这里,老师端起了茶杯,静等学生们消化这段话。   最先发言的是末排的学生:“周围都是这样的人物,陈照水却很少出现在他们的故事里,这可真奇怪。”   老师说:“因为你们读的这些传记,都是她写的,然而等到她过世,元岛已经没有知晓这些事的人了。”他停顿了一下,忽然转过身看向窗外的景色:“换一种说法,天下已然不识陈照水了。”   “只凭旁人传记中的只言片语,我们就能推论出她是一个很特别、很出色、也很受尊敬的人物。”   “真讽刺,流传最广的却是她最落魄的时候。”   这篇文章也是这样,反反复复地讲她最艰难的岁月,最痛苦的经历。   在绝大多数岁月中,陈照水常常端坐在置满典籍的书房中,温声细语地教导后辈,或是处理事务、进行研究。她适合的是处于高处的宝座,被和煦阳光所照耀,而非山洞地牢之类的险恶环境。她应当得到众人的尊重与敬畏,而非因不同价值观而受到奇怪指责。   可惜的是,这篇文章总在说她的血,讲她的泪,将她当做一个病人,并把每一个和她有相似之处的人都冠以同病相怜的名号。   病的大约是写这篇文章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终。 这是我第一次写的中篇(应该是中篇?),虽然很想好好讲一些故事,也花了很多力气来塑造陈照水的人物形象,但碍于个人水平,写的不太好,也不算很有趣,感觉有点对不起小天使们,一直看到这里的都是真爱呀,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鞠躬 其实我是一个设定控,先设定了整个元岛的人物后,才决定要开这篇文,一开始做设定的时候,主角是陈奉书,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偏离到很久很久以后…… 以及在最早的设定中,刘桓衣是苏檀轻的妻子,刘春生和谢远是师生恋,某只(没出场)和某只(已删)是被强行拉郎的怨偶,然而做完元岛的价值观设定后,这些都随风而去了┑( ̄Д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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